黎錫靠站在徐北的工作間門口,在進進出出的鑒證人員的空隙裏,瞧著工作台上那件尚未完成的骨雕作品。


    工作間暫時沒有打開大燈,唯一的光亮來源是透光材質的工作台,漫射到上麵的柔和的暖光。


    可明明那光是暖黃色的,台麵上那件作品卻並不是如此。


    暖黃色的燈光自下而上,於是那件原型精美的犄角上的雕刻圖案,便唿應著光影顯露了形狀,盤根交錯的樹上掛滿了密集的骷髏,樹下卻是一位纖瘦的少女,羅裙曼妙,笑容詭異,手捧人心。


    黎錫從前喜歡畫畫,看到這件骨雕之後便忽然想起,那時候徐北給他的資料裏,其中一張圖片和這個很像,很可能是層疊處理之後,當作典故的配圖發給了自己。


    有人按亮了工作間的大燈,暖黃的自下而上的光便變作了冷白的自上而下的光。


    於是骷髏和少女轉瞬消失。


    變作一株挺拔的,每一簇針葉都格外分明的古鬆,以及樹下和藹可親的,手托蓮花的和尚。


    或許是因為身上很冷,黎錫忽然有些反胃,轉身朝著旁邊空蕩的地方走了幾步。


    張堯雖然一直停不下來地在處理問題,但他也盡量注意著黎錫的動向,看到對方雙手緊護著手臂獨自站著,他便連忙安排好調度走去了黎錫身邊,拉扯過臉色蒼白的人麵對著自己,不容抗拒地扯著黎錫羽絨服的領口,垂眸看了一下剛才趕來的醫護人員幫他拿紗布隔離起來的傷口,又將暖和過來的手背貼到黎錫頸上,果不其然觸到了一片冰涼的皮膚。


    黎錫被他接二連三毫不客氣的親密舉動弄得渾身都不自在,他上衣濕透又被割了條傷口,早就把裏麵的衣服都脫掉了,好在他那件外麵髒兮兮的羽絨服還是幹燥的,裏麵也不髒,索性就套在了身上,張堯看一眼不行還上手碰他脖子,黎錫連忙拉了拉衣服,瞄了眼周圍在工作的人,疑惑地小聲道:“你幹嘛……”


    張堯眉毛仍然皺著:“你這樣在這兒會生病的,褲子濕頭發也濕。讓你跟著車子去醫院也不去,一會兒發起燒來怎麽辦?”


    黎錫上下打量過他:“你不是也濕透了嘛,你還是在這裏堅持工作啊。”


    張堯白他一眼:“那能一樣嗎?我是案件負責人是一隊之長,少了我他們怎麽幹活?你現在牽扯到案子裏,什麽鑒定都用不著你管。臨時筆錄也做差不多了,我叫車送你迴去好不好?迴去洗個熱水澡,我這邊忙完再去找你。”


    黎錫塌著肩膀搖頭道:“我真的不會生病的,我找個暖和一點兒的地方坐著總行了吧,你去忙你的吧,我……我暫時不想一個人迴去……”


    張堯眯了眯眼睛,無視掉對方的最後一句話,問:“黎錫。”


    “……怎麽了?”忽然這麽嚴肅……


    張堯深吸口氣,語調平和道,“你是不是,在等搜證的什麽結果?剛剛在水池旁邊,徐北最後都小聲和你說了些什麽?”


    黎錫眨一下眼睛,坦然地對視著張堯道:“你想什麽呢?沒什麽特別的,他隻是覺得,現在就要殺了我很可惜而已。”


    黎錫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了什麽,轉身往樓下走去。


    黎錫說話聲音不大,但張堯剛好可以聽見,他一邊走一邊小聲道:“對了,你怎麽也不提醒我,我的手機裏有錄音的,可以……可以成為證據。”


    張堯沉默地,探手拽住了對方的手腕。


    黎錫不解地轉身看他,張堯將裝在兜裏的,被透明證件袋裝起來的那部屬於黎錫的私人手機露出一些又塞進去。


    在黎錫略顯詫異的眼神裏平靜道:“進水作廢了,沒什麽可當做證據的。”


    黎錫愣在原地,一時沒反應過來張堯的意思。


    他這部私人的手機是比較古舊的那種,個頭也小巧,平時會隨身帶在衣服的內兜裏,還靜音了所有的功能。


    平時不輕易拿出。


    徐北也是因為隻看到過黎錫那部智能機,在他故意把手機落在茶幾上的時候放下了一部分戒心。


    為了錄音,黎錫設置好從衛生間出來之後,趁著徐北去茶水間的時候悄悄塞在了沙發的縫隙裏,隻有收音的部分相對外露。


    然後,他因為中午知道張堯去了何處,大致估算了雲村到這邊和局裏到這邊的距離,在幾乎超過最大時間仍然沒有等來張堯的時候,才透露給徐北自己的操作,讓對方不要輕舉妄動。


    但是這部手機一直都藏在沙發的縫隙裏。


    爭鬥,落水,後麵這所有的一切,這部手機都安全地在沙發縫裏,不可能進水作廢。


    而且張堯剛剛拿出的證件袋,裏麵也明顯是幹燥的。


    而且證件袋上沒有標注物證信息,證明這東西還沒有在發現之後做任何記錄。


    也就是說,張堯或許在自己那條通過舊號聯係他的信息之後,留意了他存在另一部手機的可能,在發現之後也一並發現了錄音的文件。


    但是並沒有拿它當作證據,反而悄悄收了起來。


    就好像之前那次夜裏出現場的時候,一句話也不說,卻默默地遮擋自己,確保自己不會被別人撞到,也不會被那些聚光燈晃眼一樣。


    黎錫愣在原地,心髒劇烈的跳動著,忽然又聽到了十八歲的,麵容比現在要年輕一些的張堯的聲音。


    聽見他的聲音堅定的,焦慮的讓自己答應,黎錫,你不要多想,等我迴來。


    黎錫深吸口氣,忽然覺得心髒難受得不行,垂下視線盯著台階道:“……堯隊,你不用特意做這些事情……”


    “聽我的話,”張堯低沉的聲線打斷他,揉了揉他的耳垂道,“你先去那個製暖機前麵乖乖坐一會兒,我把事情吩咐好就帶你出去。我這一身也濕透了,要迴去拿衣服換一下。”


    黎錫心裏亂七八糟的,張堯卻恰到好處地止住了這些混亂,於是他行動先於大腦地點了點頭,順著對方的要求坐去了暖和的地方。


    溫暖的地方,大概是生物與生俱來的向往。


    黎錫從脫險的時候就忍不住在想,他準備當作證據的錄音裏,後麵的部分為了拖延時間,不得不提了一句舊事增加自己信息的權威。


    可是如果這份完整的東西提交出去,那麽接觸過完整版的人就會琢磨,黎法醫過去發生過什麽不可告人的故事。


    人言之力更甚流感,擴散之後,必生瘡痍。


    黎錫整個人蜷縮在座位裏麵,直到張堯走過來牽他,他才知道一步一步地跟著對方出去。


    張堯不知道從哪兒要來了兩塊兒毯子披到了黎錫身上。


    一樓大廳因為許多進出之故,剛出電梯便冷了下來,張堯拉著他跑了兩步快速去到車上,開了暖風,車子行駛上路,很快便溫暖了起來。


    張堯看著路麵,忽然問道:“煤球缺水少糧嗎?”


    黎錫瞥他一眼,有問則答地搖頭:“早上出來都添滿了。”


    這種工作常會趕上時間不定,所以黎錫很有先見地給煤球準備了自動補充糧食和水的裝備。


    張堯“哦”了一聲,問道:“那去我家吧?近一點兒,也有多的浴室,衝澡方便。”


    黎錫看著他身上那身濕成深色的衣服,沒有異議地應了聲“好”。


    一路沒有他話,張堯住的小區安保級別很高,他也有著固定的樓下麵的停車位,和門口很近。


    進去之後上了電梯,很快就到了16樓,黎錫跟在張堯身後等對方輸密碼開門,在玄關換下了濕漉漉的鞋子和襪子。


    房間裏好像開著地暖,光腳踩上去就暖融融的,連帶著鞋櫃最下麵的拖鞋也溫熱舒適。


    張堯監督他脫了濕涼的鞋襪,心裏這才踏實一些,一路將對方領到浴室門口道:“小心傷口不用我告訴你吧?你去拿熱水衝一下,我迴房間幫你找找幹淨的衣服和毛巾。一會兒給你放在門口。”


    當隊長的人習慣了發號施令,這幾句話也完全沒有和黎錫商量的意思,說完便迅速迴去應該是他自己的房間裏翻找衣服。根本沒注意到黎錫因為他急匆匆離開的背影而失神。


    主臥的門順著慣性慢慢關上,黎錫一個人站在浴室外麵,下意識地就順著張堯的腳步過去。


    可他心裏盛著事情,又是初來乍到,一路往那邊過去的時候完全沒注意到地上是有個往上的台階的。


    台階倒是不高,也並沒有反設計的隱形。


    但黎錫個子高容易重心不穩,磕絆一下,連忙多邁了一步,又伸手扶牆恐怕跌倒發出奇怪的聲音。


    結果他這一步邁得大了,牆沒碰到,卻碰到了一扇沒關嚴的門,門被他推得開了一些,完全沒有借他支撐的意思,黎錫隻好迅速按住門把手,於是整個人差點兒撞到門上,咬著牙才盡力控製住自己的衝勢。


    站穩之後倒是沒得亂想了。


    黎錫第一反應是尷尬,覺得自己這樣橫衝直撞很沒有教養,就算這是張堯的家裏,他也覺得自己這樣很不可取。


    好在他歪頭看走廊時,主臥的門好像關上了,張堯沒有聽到自己這些奇奇怪怪的聲音。


    黎錫鬆一口氣,想要拉著門把手關上這扇房門。


    走廊的光微微映到房間裏麵,隱約能看出是個書房的樣子,黎錫收迴視線,房門還差一厘米就能關上的時候,他又是一愣,然後,重新推開了屋門。


    ——“……張堯。”


    ——“嗯?”


    ——“你這個detective,做得很像樣子呢。”


    黎錫一點點推開房門,走廊的光漫到房間裏麵,盡管昏暗,卻足夠他看到很多很多的……熟悉的信息。


    ——“叔叔阿姨還好嗎?他們……支持你做這行嗎?”


    ——“……我本來以為,你會去做個職業賽車手什麽的。”


    黎錫腳下滿是暖熱的溫度,一點點地,邁步走了進去。


    張堯的住址沒什麽人知道,平常更沒什麽人會過來。


    他在臥室的衣物間翻了好一通才找到新的保暖的貼身衣服,又翻出了毛衣和厚的褲子,找出新的襪子。


    猶豫一下,又翻了新的內衣團到了給黎錫準備的一疊厚衣服裏。


    然後才拿了兩條新毛巾壓在上麵抱著一堆東西從衣物間出來,去到外麵的浴室。


    結果浴室裏沒有聲音。


    浴室的燈是張堯領他過來時開的,但裏麵既沒有水聲也沒有人的響動。


    張堯不好直接開門查看,敲門問道:“黎錫?你洗好了嗎?”


    等了三秒,沒人搭理。


    他一路都有些沒精打采的,張堯恐怕是對方發燒自己沒有及時發現,又敲了幾下沒聽到迴應,咬著牙試著推了下門。


    門沒鎖,裏麵也沒有水汽,更沒有人影。


    張堯愣了一下,抱著衣服繞迴去看了眼客廳,也是空的。


    而玄關處,黎錫脫下來的濕透的鞋子還擱在那裏,也不像是一聲不響地出去了。


    張堯困惑地撓了撓發尾,撂了衣服在沙發上,一麵喊人一麵迴去走廊:“黎錫?讓你洗澡你……”


    張堯的話還來不及說完,那個瘦高且熟悉的身影便猝不及防地衝出來,撞進了他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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