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隨便找個人問地方機關和總機關都有位置找你，你想去哪個，在沒有任何條件幹擾的情況下，那個人都會選擇大的地方施展本事。
何況……自己對他來說能算什麽幹擾條件？當初他讓黎錫等他，這人不還是不告而別了無音訊了嗎？
別說什麽都算不上，就算能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影響，也不該阻止對方去更好的去處，這樣想的時候，說出口的那句話更是成倍的糟糕起來。
黎錫慢慢抬起眼睛看向他。
他的視線每抬起來一點兒，張堯就覺得心沉了一點兒，等到對方完全對視自己的時候，張堯喉結動了動，先一步道，“去調查科也挺好的，不過人多的地方事比較多，你還有隻小貓要照顧，恐怕要累一點兒吧。”
黎錫眼角流出一點兒笑意：“你已經把煤球賄賂到不怕你了，到時候你也可以幫我照顧一下啊。”
便風拂水麵似的略過了這個話題。
兩個人一時再無話說。
黎錫熟練地淘米蒸飯切菜切肉，張堯陪在旁邊不時遞給他一些需要的東西。
第一個菜炒完的時候，公寓的大門口忽然有了動靜，張堯抬頭一看，是和黎錫分租公寓的其中一位下班迴來了。
黎錫獨租了樓上的空間，還征得房東同意改了樓梯口的設計。
樓下則租給了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談了戀愛迴來之後，好像和女友窩在房裏一直沒出來，眼前這個就是前天早上他出去買早點時撞見的那位。
黎錫說這小孩兒姓蘇，年紀比張堯還小兩歲，家是外地的，獨自在這邊租房工作。
平日裏雖然隻是來來去去間有一點兒接觸，但小蘇為人開朗嘴甜，每次見到都會主動打招唿，黎錫哥喊得頗為親熱，偶爾有什麽好吃的零食還會悄悄掛在二樓的扶手上分享給他。
是個很有意思的小孩兒。
這不，小孩子一進門，聽到廚房有動靜好奇地一張望，便誇張地“哇”了一聲，“好香啊，我還以為是隔壁那個姐姐在用廚房，沒想到錫哥你居然會做飯啊！”
黎錫正沉默得渾身不自在，聽到有人打破沉靜連忙迴話道：“哦，想起來才自己做點兒吃的，那個，你吃晚飯了嗎？等會兒要不要也嚐一點兒？”
按理說同為租客，平日又不是全無交流，黎錫這句話禮貌大方，毫無毛病。
而且對方要是理解社交，當然聽得出黎錫隻是客氣，禮貌婉拒也是正常操作。
但張堯還是下意識地抿著嘴角，餘光睨了黎錫一眼。
小蘇站在廚房門口擺手搖頭，又提了提自己另一隻手裏順路買迴來的晚飯，然後就說著不打擾他們趕緊迴去了自己的房間。
黎錫有好一會兒都故意沒看張堯，自然也不知道對方給了他一個冷漠的眼神，小蘇一離開，他就連忙轉身繼續準備晚餐了。
兩個人的晚飯不用太多花樣，黎錫炒了三個菜便停了手。
張堯湊近聞了聞最後出鍋的那道少放了很多辣椒的辣子雞，還是被嗆得忍不住咳了兩聲。
黎錫笑起來，抬手從櫃櫥裏拿了多的一個盤子洗幹淨，將熱菜分別撥了一點兒放上去道：“我先把米飯端上去，你幫我把這盤菜拿給小蘇，好不好？”
張堯止住咳嗽，皺起眉毛，不爽先於理智的開口問：“……你這是請我吃飯還是請別人吃飯？”
黎錫莫名其妙，小聲解釋起來：“反正弄多了也吃不完啊，你沒看到人家手裏提的外賣很簡單是在湊合晚飯嘛，人家小朋友還在長身體呢，你不要斤斤計較啦。”
倒是自己在斤斤計較嗎？
……也對，反正他悄悄迴來海城，本身也沒打算要和自己見麵。
現如今勉強應付，隨時都有可能不耐煩。
胸口悶著的那股氣，無處疏通也無處碰裂，張堯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幾個小時之前他還緊張兮兮，琢磨著對黎錫說“我爸媽應該很高興知道你迴來，明天晚上一起去他們那兒吃個飯當作幫你洗塵”之類的句子。
幾個小時後他就迎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偏偏這盆冷水還是他打從再次碰麵那天就預感到的。
他沒誆段行，在對方覺得他好像認識黎錫的時候說的那句話。
他當然知道黎錫，從十二歲到十八歲，那是在他記憶裏占比最重的一個人。
但五年後的現在，他已經不認識他了。
張堯深吸口氣，完全沒了和他分辯甚至是單純說話的力氣，他意味不明地點了點頭，抬手接過了黎錫手裏的盤子，邁步出去廚房，忽又聽到褲兜裏手機的震聲。
拿出一看，是局裏的轉接電話。
黎錫腳定在原地沒動，看他接電話時冷靜的“嗯”“好”還有些來氣，正想說你拖著不送我自己去送就是了，結果自己的電話也在這時候響了起來，是辦公室那邊打來的。
黎錫連忙接了，聽得神色一沉，連忙答了一句“好的把地址發過來我這就過去”。
抬眼再去找張堯，卻隻看到了對方上樓的背影，而小蘇正半開著屋門，舉著一盤熱菜一臉懵逼。
黎錫來不及和他說什麽，在小蘇說謝謝黎錫哥的時候隻擺了擺手，追著張堯跑上樓問：“堯隊，你接到的也是局裏的電話嗎？”
張堯已經穿上了外套，出來時隨手把黎錫的大衣塞到對方手裏，冷冰冰地說了句“我去倒車”，便又往樓下走了。
黎錫攔著煤球不讓她跑出去，一麵套衣服一麵下樓，張堯剛才不知道在做什麽此刻還沒出門，兩個人一起出去進到車裏，連上目標地址的導航，黎錫還想問他接的電話裏都說了什麽，懷裏卻忽然被扔進了一盒暖熱。
黎錫拿穩一看，是個樂扣的透明飯盒，裏麵盛了多半盒米飯，另一半匆忙中塞了滿滿的炒菜。
張堯傾身過來，從車載儲物櫃裏掏了一雙一次性筷子扔給他，一麵開車一麵冷道：“快吃，到地兒可有得忙呢。”
黎錫咬著下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
12月31日，晚7點47分，長寧路商業街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而一家牌子為文業堂的文玩店外麵更是極其熱鬧，警戒線剛剛架起，幾輛警車有序地停在附近，聞風而來的記者們也被轟趕在警戒線外，擺弄著相機和閃光燈，咄咄逼人地向穿製服的警員詢問各種各樣的問題。
再後麵，則是散射狀分布的各種好奇張望的路人。
車子漸漸靠近，黎錫透過驅散的人群瞧見那些刺眼的閃光燈，無意識地蹙了蹙眉，手指捏著衣角慢慢摩挲。
張堯從後視鏡裏瞄他一眼，停車後伸出手去，將黎錫衛衣上的帽子扣在了對方頭上。
帽子寬大柔軟，後者抬手調整一下擋住眼睛的布料，轉頭去看張堯，後者已經開門下車了，於是他也隻好趕緊下車。
張堯按了遙控鎖了汽車，從車頭繞過來，拽起大衣下黎錫的手腕，默不作聲地過去現場。
黎錫掙了一下沒掙開，兩個人已經走進了人群裏麵，張堯舉著警徽冷聲說著“勞煩讓讓”，一路還算順利地穿過了圍觀的眾人。
有淩厲的聲音此起彼伏，那些人用一種聽上去理直氣壯的聲調在不停的詢問，“請問報案人說屍體身上滿是鮮花是真的嗎？”，“有人說在此之前還有另外類似的案件請問傳聞屬實嗎？”，“警方難道不應該迴應一下這起在商業區的兇殺事件對公眾安全是否有影響嗎？”……
黎錫深吸口氣，明知道這些問話不是衝他而來，還是下意識地，反手握緊了張堯的腕子。
張堯拿著警徽開路，靠得近些的記者裏有看到警徽的，或者幹脆認出他是誰的，免不了也朝他詢問起來，“堯隊！有人透露分局那邊之前還接到一起類似案件，請問這件事是真的嗎？兩樁案情是否有聯係呢？”
張堯看也不看對方的應了聲“暫時無可奉告”，有人上前攔住詢問，張堯按下黎錫的頭頂，終於先後過去了黃線。
黎錫頭上的帽子遮得比較嚴實，進去之後連忙和相關人員亮了亮自己的法醫工作證，辦公室的助手看到他，提著工具箱朝他招手，張堯也一麵走一麵和先到的警員問話，兩人適才抓緊的手腕就這麽悄然鬆開了，但目的地仍然一致，是文玩店東麵窄道裏的裝飾花圃。
有著上一起被害人的視覺衝擊，張堯還算有點兒心理準備，瞄了花圃一眼之後卻意識到不對勁兒，於是神色嚴肅地重新看了迴去。
劉楊的屍體是橫向埋在土裏，屍體正麵栽種著數株臘梅。
如果不是被野生動物偶然掘出部分屍骨，從旁路過恐怕也無從發覺。
但是眼前這具男屍，他蒼白赤裸地站在花圃中間，渾身上下，正反和頭頂都籠罩著密密麻麻的大紅色花朵，吸血攝魂似的嬌豔。
屍體胸肋下緣仍然有一條粗糙的刀口，想必心髒已經被挖空了，而略癟下去的心腔的位置，也綻放著奪目的紅葉。
張堯眯了眯眼睛，輕聲問道：“……這是什麽花？”
黎錫剛剛戴好手套，打量著屍體沉聲道：“是一品紅，灌木植物，看著像henrietta ecke''1。植株內的液體有輕微毒性，觸碰或食用可能會造成過敏和腹瀉。發現者有誤碰到什麽嗎？操作插花的過程裏，說不定這種毒性會附著在花葉上。”
段行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搖頭道：“碰肯定沒碰到，店主說他是今天早上的時候發現監控壞了，自己打了維修電話之後就沒太在意，是他妻子晚上過來的時候說怕有賊踩點，倆人就出門想看看監控會不會是被人故意切了線，結果還沒走近就發現側麵的灌木叢裏這尊顯眼的大佛，那店主到現在還臉色煞白說話不利索呢。”
張堯望一眼角落裏黑著的攝像頭，問：“早上發現的？昨天他關店之前，肯定是完好的嗎？”
段行肯定地點點頭：“我特意確認過了，他的妻子每天晚上都會過來陪他一起看店到晚上九點下班，那位店主對這些是不怎麽上心，但他妻子臨走時看過監控，說昨晚走的時候一定是運作著的。”
說完這句，段行還偷偷朝著他們隊長做了個眼色。
小於雖然不知道堯隊讓她盯梢石北的原因，但昨天晚上她把那家夥當成嫌疑人老實負責地盯了一宿，徐北一整晚都在工作室裏，完全沒有作案的機會。
黎錫正在近距離觀察屍體，沒看到段行和張堯的眼神互動。
他似乎發現了什麽，忽然皺著眉毛往後退了幾步，張堯看到他腳後麵的法醫工具箱，抬腳往旁邊頂了一下，又按住後退的黎錫的肩膀：“你看路行不行，想什麽呢？”
黎錫迴頭看他一眼，抿唇道：“讓他們把大燈先關一下。”
這條窄路其實算是死胡同，後麵是個公用廁所，但鎖門停用很久了，附近的人平時根本不會進來這條小道。
裏麵原本的路燈都光芒黯淡。
但旁邊的古玩店朝向這邊有兩個窗戶，堵上顯得文玩店憋屈就沒有處理，所以才在這邊多安了一個監控。
此刻發生案情，為了方便鑒證取證，便在入口這邊拉了一盞大燈照明。
張堯揚起眉毛，吩咐道：“先都停一下別動，把燈關了。”
段行來迴招唿幾句，所有人停下工作，滅了照亮巷道的白燈。
多餘的燈光沒了，隻剩下還亮著燈的古玩店裏透出暖色的光。
窗戶裏麵拉著層薄紗，於是透出來的光便顯得黃彤彤霧蒙蒙的。
很快，立在花圃中間的，在兩扇窗戶中間的牆麵上的人影慢慢也凸顯了出來。
張堯歪了下頭，屍體身上花朵密集豔麗，燈亮時很難不被那些花吸引視線，但是黑下來之後，他就能更清楚地看到人體的輪廓。
黎錫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悄悄拿手肘碰了碰張堯的胳膊。
燈重新亮起，張堯慢慢走近屍體，小心地站到側麵，看了看屍體的左肩。
左肩的肩胛骨末端的位置，前後都插著一品紅。
看角度，似乎是個貫穿的直線。
他扭頭看向跟在身邊的黎錫，問：“怎麽不測槍擊殘留？”
黎錫搖搖頭：“硝煙反應2不行，不具備特異性，我剛剛雖然測了是陽性，但是他身上種著花欸，肥料或者尿液都可以讓試劑呈現陽性反應，加上這創口明顯比你子彈的直徑大，我現在不能給結論，隻能迴去做個中子活化試試看。”
張堯舔了下牙根，不死心地又問：“那黎老師你個人來看，這是不是那天晚上咱倆追的那位呢？”
黎錫板著學究的架子繼續搖頭：“人的眼睛是具備欺瞞性的，目前證據有限，我不能迴答這個問題。”
張堯：“……”行，有你的黎錫。
張堯放棄和這個學傻了的人溝通，離開屍體朝段行招招手：“屍體周圍有別的東西嗎？”
段行撇嘴道：“啥都沒有，這人要還是個無名氏，那咱可有得受了。指紋提出來已經拿去驗了，還不知道結果呢。”
張堯沒應聲，想了想，示意對方跟上，朝著巷道的另一邊走去。
黎錫仍然對著屍體在忙，張堯走過他，在壞了的攝像頭下麵站了一會兒，段行知道他在懷疑什麽，連忙把手機錄下來的監控畫麵呈了上去。
紅外監控一直都是靜態，快進可見光影變化，然後，在昨天夜裏兩點一刻，畫麵一下子黑了。
外部線路沒斷，應該幹擾波段作用燒毀了攝像頭的內部電路。
畫麵裏始終沒有人影，為了確定自己不會入畫，又能保證燒毀線路，搬運屍體的人想必是從公共廁所的方向過來的。
張堯於是逆向走了迴去。
後麵沒有路燈，也沒有監控，開了手電，廢棄的廁所旁邊倒確實有一條可供一人通過的很窄的小道。
真的很窄，張堯都需要側一點兒身子才能過去，換成胖子就卡死的那種。
但張堯拿著手電掃看牆麵兩側，並沒有人體皮膚之類的殘留。
人可以躲著過來，但屍體不會躲，更何況是一具滿身紅花的屍體。
而黎錫在剛剛初步檢查告訴他屍體特征的時候，除了和劉楊一樣的腳踝和手腕，也沒說其他的擦傷特征。
段行忍不住道：“頭兒……從這搬過來好像不太行啊。”
張堯眯了眯眼睛，決定暫時忽略這個問題。
繼續往遠處溜達。
段行隻好跟上他。
幾步路之後，道路便豁然開朗起來，能通車，而且明明和商業區的距離沒差多少，這一段路卻非常消停，沒車沒人，路邊那些建築連個門都沒有朝這邊開的。
張堯沉聲道：“記者不是想知道案情嗎？給他們一點兒，順便讓他們散一下消息，看有沒有熱心市民淩晨兩點在這邊兒晃悠，能提供線索的。”
段行很懂地露出笑容：“好嘞，我這就去說去。”
1henrietta ecke''：一品紅的常見品種名。
2硝煙反應：子彈發射時，彈殼中的火藥隨著子彈一起噴出並附著在被射擊物上，采用比硝更活潑的金屬化合物取代硝產生顏色變化，即為硝煙反應。但本案裏因為幹擾因素存在，反應不具備槍傷特異性。
何況……自己對他來說能算什麽幹擾條件？當初他讓黎錫等他，這人不還是不告而別了無音訊了嗎？
別說什麽都算不上，就算能有那麽一丁點兒的影響，也不該阻止對方去更好的去處，這樣想的時候，說出口的那句話更是成倍的糟糕起來。
黎錫慢慢抬起眼睛看向他。
他的視線每抬起來一點兒，張堯就覺得心沉了一點兒，等到對方完全對視自己的時候，張堯喉結動了動，先一步道，“去調查科也挺好的，不過人多的地方事比較多，你還有隻小貓要照顧，恐怕要累一點兒吧。”
黎錫眼角流出一點兒笑意：“你已經把煤球賄賂到不怕你了，到時候你也可以幫我照顧一下啊。”
便風拂水麵似的略過了這個話題。
兩個人一時再無話說。
黎錫熟練地淘米蒸飯切菜切肉，張堯陪在旁邊不時遞給他一些需要的東西。
第一個菜炒完的時候，公寓的大門口忽然有了動靜，張堯抬頭一看，是和黎錫分租公寓的其中一位下班迴來了。
黎錫獨租了樓上的空間，還征得房東同意改了樓梯口的設計。
樓下則租給了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談了戀愛迴來之後，好像和女友窩在房裏一直沒出來，眼前這個就是前天早上他出去買早點時撞見的那位。
黎錫說這小孩兒姓蘇，年紀比張堯還小兩歲，家是外地的，獨自在這邊租房工作。
平日裏雖然隻是來來去去間有一點兒接觸，但小蘇為人開朗嘴甜，每次見到都會主動打招唿，黎錫哥喊得頗為親熱，偶爾有什麽好吃的零食還會悄悄掛在二樓的扶手上分享給他。
是個很有意思的小孩兒。
這不，小孩子一進門，聽到廚房有動靜好奇地一張望，便誇張地“哇”了一聲，“好香啊，我還以為是隔壁那個姐姐在用廚房，沒想到錫哥你居然會做飯啊！”
黎錫正沉默得渾身不自在，聽到有人打破沉靜連忙迴話道：“哦，想起來才自己做點兒吃的，那個，你吃晚飯了嗎？等會兒要不要也嚐一點兒？”
按理說同為租客，平日又不是全無交流，黎錫這句話禮貌大方，毫無毛病。
而且對方要是理解社交，當然聽得出黎錫隻是客氣，禮貌婉拒也是正常操作。
但張堯還是下意識地抿著嘴角，餘光睨了黎錫一眼。
小蘇站在廚房門口擺手搖頭，又提了提自己另一隻手裏順路買迴來的晚飯，然後就說著不打擾他們趕緊迴去了自己的房間。
黎錫有好一會兒都故意沒看張堯，自然也不知道對方給了他一個冷漠的眼神，小蘇一離開，他就連忙轉身繼續準備晚餐了。
兩個人的晚飯不用太多花樣，黎錫炒了三個菜便停了手。
張堯湊近聞了聞最後出鍋的那道少放了很多辣椒的辣子雞，還是被嗆得忍不住咳了兩聲。
黎錫笑起來，抬手從櫃櫥裏拿了多的一個盤子洗幹淨，將熱菜分別撥了一點兒放上去道：“我先把米飯端上去，你幫我把這盤菜拿給小蘇，好不好？”
張堯止住咳嗽，皺起眉毛，不爽先於理智的開口問：“……你這是請我吃飯還是請別人吃飯？”
黎錫莫名其妙，小聲解釋起來：“反正弄多了也吃不完啊，你沒看到人家手裏提的外賣很簡單是在湊合晚飯嘛，人家小朋友還在長身體呢，你不要斤斤計較啦。”
倒是自己在斤斤計較嗎？
……也對，反正他悄悄迴來海城，本身也沒打算要和自己見麵。
現如今勉強應付，隨時都有可能不耐煩。
胸口悶著的那股氣，無處疏通也無處碰裂，張堯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幾個小時之前他還緊張兮兮，琢磨著對黎錫說“我爸媽應該很高興知道你迴來，明天晚上一起去他們那兒吃個飯當作幫你洗塵”之類的句子。
幾個小時後他就迎頭被澆了一盆冷水，偏偏這盆冷水還是他打從再次碰麵那天就預感到的。
他沒誆段行，在對方覺得他好像認識黎錫的時候說的那句話。
他當然知道黎錫，從十二歲到十八歲，那是在他記憶裏占比最重的一個人。
但五年後的現在，他已經不認識他了。
張堯深吸口氣，完全沒了和他分辯甚至是單純說話的力氣，他意味不明地點了點頭，抬手接過了黎錫手裏的盤子，邁步出去廚房，忽又聽到褲兜裏手機的震聲。
拿出一看，是局裏的轉接電話。
黎錫腳定在原地沒動，看他接電話時冷靜的“嗯”“好”還有些來氣，正想說你拖著不送我自己去送就是了，結果自己的電話也在這時候響了起來，是辦公室那邊打來的。
黎錫連忙接了，聽得神色一沉，連忙答了一句“好的把地址發過來我這就過去”。
抬眼再去找張堯，卻隻看到了對方上樓的背影，而小蘇正半開著屋門，舉著一盤熱菜一臉懵逼。
黎錫來不及和他說什麽，在小蘇說謝謝黎錫哥的時候隻擺了擺手，追著張堯跑上樓問：“堯隊，你接到的也是局裏的電話嗎？”
張堯已經穿上了外套，出來時隨手把黎錫的大衣塞到對方手裏，冷冰冰地說了句“我去倒車”，便又往樓下走了。
黎錫攔著煤球不讓她跑出去，一麵套衣服一麵下樓，張堯剛才不知道在做什麽此刻還沒出門，兩個人一起出去進到車裏，連上目標地址的導航，黎錫還想問他接的電話裏都說了什麽，懷裏卻忽然被扔進了一盒暖熱。
黎錫拿穩一看，是個樂扣的透明飯盒，裏麵盛了多半盒米飯，另一半匆忙中塞了滿滿的炒菜。
張堯傾身過來，從車載儲物櫃裏掏了一雙一次性筷子扔給他，一麵開車一麵冷道：“快吃，到地兒可有得忙呢。”
黎錫咬著下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
12月31日，晚7點47分，長寧路商業街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而一家牌子為文業堂的文玩店外麵更是極其熱鬧，警戒線剛剛架起，幾輛警車有序地停在附近，聞風而來的記者們也被轟趕在警戒線外，擺弄著相機和閃光燈，咄咄逼人地向穿製服的警員詢問各種各樣的問題。
再後麵，則是散射狀分布的各種好奇張望的路人。
車子漸漸靠近，黎錫透過驅散的人群瞧見那些刺眼的閃光燈，無意識地蹙了蹙眉，手指捏著衣角慢慢摩挲。
張堯從後視鏡裏瞄他一眼，停車後伸出手去，將黎錫衛衣上的帽子扣在了對方頭上。
帽子寬大柔軟，後者抬手調整一下擋住眼睛的布料，轉頭去看張堯，後者已經開門下車了，於是他也隻好趕緊下車。
張堯按了遙控鎖了汽車，從車頭繞過來，拽起大衣下黎錫的手腕，默不作聲地過去現場。
黎錫掙了一下沒掙開，兩個人已經走進了人群裏麵，張堯舉著警徽冷聲說著“勞煩讓讓”，一路還算順利地穿過了圍觀的眾人。
有淩厲的聲音此起彼伏，那些人用一種聽上去理直氣壯的聲調在不停的詢問，“請問報案人說屍體身上滿是鮮花是真的嗎？”，“有人說在此之前還有另外類似的案件請問傳聞屬實嗎？”，“警方難道不應該迴應一下這起在商業區的兇殺事件對公眾安全是否有影響嗎？”……
黎錫深吸口氣，明知道這些問話不是衝他而來，還是下意識地，反手握緊了張堯的腕子。
張堯拿著警徽開路，靠得近些的記者裏有看到警徽的，或者幹脆認出他是誰的，免不了也朝他詢問起來，“堯隊！有人透露分局那邊之前還接到一起類似案件，請問這件事是真的嗎？兩樁案情是否有聯係呢？”
張堯看也不看對方的應了聲“暫時無可奉告”，有人上前攔住詢問，張堯按下黎錫的頭頂，終於先後過去了黃線。
黎錫頭上的帽子遮得比較嚴實，進去之後連忙和相關人員亮了亮自己的法醫工作證，辦公室的助手看到他，提著工具箱朝他招手，張堯也一麵走一麵和先到的警員問話，兩人適才抓緊的手腕就這麽悄然鬆開了，但目的地仍然一致，是文玩店東麵窄道裏的裝飾花圃。
有著上一起被害人的視覺衝擊，張堯還算有點兒心理準備，瞄了花圃一眼之後卻意識到不對勁兒，於是神色嚴肅地重新看了迴去。
劉楊的屍體是橫向埋在土裏，屍體正麵栽種著數株臘梅。
如果不是被野生動物偶然掘出部分屍骨，從旁路過恐怕也無從發覺。
但是眼前這具男屍，他蒼白赤裸地站在花圃中間，渾身上下，正反和頭頂都籠罩著密密麻麻的大紅色花朵，吸血攝魂似的嬌豔。
屍體胸肋下緣仍然有一條粗糙的刀口，想必心髒已經被挖空了，而略癟下去的心腔的位置，也綻放著奪目的紅葉。
張堯眯了眯眼睛，輕聲問道：“……這是什麽花？”
黎錫剛剛戴好手套，打量著屍體沉聲道：“是一品紅，灌木植物，看著像henrietta ecke''1。植株內的液體有輕微毒性，觸碰或食用可能會造成過敏和腹瀉。發現者有誤碰到什麽嗎？操作插花的過程裏，說不定這種毒性會附著在花葉上。”
段行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搖頭道：“碰肯定沒碰到，店主說他是今天早上的時候發現監控壞了，自己打了維修電話之後就沒太在意，是他妻子晚上過來的時候說怕有賊踩點，倆人就出門想看看監控會不會是被人故意切了線，結果還沒走近就發現側麵的灌木叢裏這尊顯眼的大佛，那店主到現在還臉色煞白說話不利索呢。”
張堯望一眼角落裏黑著的攝像頭，問：“早上發現的？昨天他關店之前，肯定是完好的嗎？”
段行肯定地點點頭：“我特意確認過了，他的妻子每天晚上都會過來陪他一起看店到晚上九點下班，那位店主對這些是不怎麽上心，但他妻子臨走時看過監控，說昨晚走的時候一定是運作著的。”
說完這句，段行還偷偷朝著他們隊長做了個眼色。
小於雖然不知道堯隊讓她盯梢石北的原因，但昨天晚上她把那家夥當成嫌疑人老實負責地盯了一宿，徐北一整晚都在工作室裏，完全沒有作案的機會。
黎錫正在近距離觀察屍體，沒看到段行和張堯的眼神互動。
他似乎發現了什麽，忽然皺著眉毛往後退了幾步，張堯看到他腳後麵的法醫工具箱，抬腳往旁邊頂了一下，又按住後退的黎錫的肩膀：“你看路行不行，想什麽呢？”
黎錫迴頭看他一眼，抿唇道：“讓他們把大燈先關一下。”
這條窄路其實算是死胡同，後麵是個公用廁所，但鎖門停用很久了，附近的人平時根本不會進來這條小道。
裏麵原本的路燈都光芒黯淡。
但旁邊的古玩店朝向這邊有兩個窗戶，堵上顯得文玩店憋屈就沒有處理，所以才在這邊多安了一個監控。
此刻發生案情，為了方便鑒證取證，便在入口這邊拉了一盞大燈照明。
張堯揚起眉毛，吩咐道：“先都停一下別動，把燈關了。”
段行來迴招唿幾句，所有人停下工作，滅了照亮巷道的白燈。
多餘的燈光沒了，隻剩下還亮著燈的古玩店裏透出暖色的光。
窗戶裏麵拉著層薄紗，於是透出來的光便顯得黃彤彤霧蒙蒙的。
很快，立在花圃中間的，在兩扇窗戶中間的牆麵上的人影慢慢也凸顯了出來。
張堯歪了下頭，屍體身上花朵密集豔麗，燈亮時很難不被那些花吸引視線，但是黑下來之後，他就能更清楚地看到人體的輪廓。
黎錫大概就是這個意思，悄悄拿手肘碰了碰張堯的胳膊。
燈重新亮起，張堯慢慢走近屍體，小心地站到側麵，看了看屍體的左肩。
左肩的肩胛骨末端的位置，前後都插著一品紅。
看角度，似乎是個貫穿的直線。
他扭頭看向跟在身邊的黎錫，問：“怎麽不測槍擊殘留？”
黎錫搖搖頭：“硝煙反應2不行，不具備特異性，我剛剛雖然測了是陽性，但是他身上種著花欸，肥料或者尿液都可以讓試劑呈現陽性反應，加上這創口明顯比你子彈的直徑大，我現在不能給結論，隻能迴去做個中子活化試試看。”
張堯舔了下牙根，不死心地又問：“那黎老師你個人來看，這是不是那天晚上咱倆追的那位呢？”
黎錫板著學究的架子繼續搖頭：“人的眼睛是具備欺瞞性的，目前證據有限，我不能迴答這個問題。”
張堯：“……”行，有你的黎錫。
張堯放棄和這個學傻了的人溝通，離開屍體朝段行招招手：“屍體周圍有別的東西嗎？”
段行撇嘴道：“啥都沒有，這人要還是個無名氏，那咱可有得受了。指紋提出來已經拿去驗了，還不知道結果呢。”
張堯沒應聲，想了想，示意對方跟上，朝著巷道的另一邊走去。
黎錫仍然對著屍體在忙，張堯走過他，在壞了的攝像頭下麵站了一會兒，段行知道他在懷疑什麽，連忙把手機錄下來的監控畫麵呈了上去。
紅外監控一直都是靜態，快進可見光影變化，然後，在昨天夜裏兩點一刻，畫麵一下子黑了。
外部線路沒斷，應該幹擾波段作用燒毀了攝像頭的內部電路。
畫麵裏始終沒有人影，為了確定自己不會入畫，又能保證燒毀線路，搬運屍體的人想必是從公共廁所的方向過來的。
張堯於是逆向走了迴去。
後麵沒有路燈，也沒有監控，開了手電，廢棄的廁所旁邊倒確實有一條可供一人通過的很窄的小道。
真的很窄，張堯都需要側一點兒身子才能過去，換成胖子就卡死的那種。
但張堯拿著手電掃看牆麵兩側，並沒有人體皮膚之類的殘留。
人可以躲著過來，但屍體不會躲，更何況是一具滿身紅花的屍體。
而黎錫在剛剛初步檢查告訴他屍體特征的時候，除了和劉楊一樣的腳踝和手腕，也沒說其他的擦傷特征。
段行忍不住道：“頭兒……從這搬過來好像不太行啊。”
張堯眯了眯眼睛，決定暫時忽略這個問題。
繼續往遠處溜達。
段行隻好跟上他。
幾步路之後，道路便豁然開朗起來，能通車，而且明明和商業區的距離沒差多少，這一段路卻非常消停，沒車沒人，路邊那些建築連個門都沒有朝這邊開的。
張堯沉聲道：“記者不是想知道案情嗎？給他們一點兒，順便讓他們散一下消息，看有沒有熱心市民淩晨兩點在這邊兒晃悠，能提供線索的。”
段行很懂地露出笑容：“好嘞，我這就去說去。”
1henrietta ecke''：一品紅的常見品種名。
2硝煙反應：子彈發射時，彈殼中的火藥隨著子彈一起噴出並附著在被射擊物上，采用比硝更活潑的金屬化合物取代硝產生顏色變化，即為硝煙反應。但本案裏因為幹擾因素存在，反應不具備槍傷特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