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來到廈門是八月。也是我和逸塵的第三次相見。

    廈門八月的陽光明亮熱烈,直直地從頭頂上照射下來。陽光下逸塵的笑容在我的心裏綻放出滿滿的喜悅,相思的苦澀如一朵朵雪花在陽光下消融。當他從車站的人海中急急地向我靠攏,我看見我們就像兩棵峭壁上的長青藤,穿越了千山萬水,經曆了千辛萬苦,就是為了緊緊地糾纏在一起。隻有這樣緊緊地糾纏在一起,我們才能感覺到彼此的脈搏和心跳,才能感覺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們久久地擁抱,久久地親吻,久久的撫摸。仿佛中間相隔的不是三個月的時光,而是三年,三十年,三百年。我們被分離得太久太久,以至於相見的時刻總有恍然如夢的感覺。我們有許多的思念要傾訴,卻隻會傻傻地說想你愛你,然後淚盈於眶,良久無言。

    是夜,我從夢中忽然驚醒,耳邊逸塵的唿吸粗重堵塞,手心裏他的肌膚如炭火般幹裂滾燙。我搖醒他,焦急地說,逸塵,你發燒了。逸塵說沒事,這幾日熱感冒,吃兩片藥就行。說著,打開燈,拉開床頭櫃的抽屜,拿了兩粒感冒藥片,就著杯子裏的涼開水吃了。然後摟住我,說,寶貝沒事,一會體溫就降下去了。

    我在他的懷裏卻再難以入睡。直到黎明時分,感覺他微微地發了汗,體溫漸漸地低下去,才沉沉睡去。醒來時陽光已躥得好高,逸塵卻依然在昏睡,他的額頭熱得燙手。

    我驚起,叫醒昏睡中的逸塵,堅持著要他去醫院。離逸塵住的地方不遠,有一家私立醫院。給逸塵看病的醫生年高望重,看上去讓人感覺踏實。醫生細細地望聞問切,開了藥方,並安慰我無大礙,輸上三天液體逸塵就可全愈。

    或許是一種心理上的因素作怪,紮上針,逸塵感覺精神許多,便纏著我說話。我說我給你講個笑話吧。逸塵笑眯眯地說不會又是有關鸚鵡的笑話吧。我亦笑,說還真是的。逸塵問你怎麽那麽喜歡鸚鵡?我側頭說,你不覺得鸚鵡是最聰明的鳥兒嗎?這世上的鳥兒,哪個會人雲亦雲?

    逸塵“嗬嗬”地笑,說敢情你喜歡被拍馬屁啊,等我好了,我天天跟在你身後拍你的馬屁,好不好?

    我佯怒,說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我今饒了你,等你好了再給你算帳!

    逸塵笑意更深,說,曉蝶,以後我一定送你一隻世上最漂亮最聰明的鸚鵡。隻是――逸塵壞壞地笑,頓住話題。

    我一看到他壞壞的笑容,就知道他的思想歪在哪裏。我把手放到他的大腿上,作輕輕的抓捏狀,威脅道,想什麽壞主意呢,快說!不說就搔你的庠!

    逸塵慌忙求饒,竭力忍住笑,壓低嗓門說道,有了鸚鵡,以後我們做愛就得關緊房門了,否則,讓鸚鵡學會了我們叫床,如果朋友來了,鸚鵡亂叫一氣,豈不讓我們顏麵盡失?

    我笑軟了身子,臉熱熱的,睨著逸塵警告說,哎,你是病人,不僅要忌嘴,還要忌欲的!

    逸塵凝望著我,目光如火。曉蝶,他的聲音低沉富有磁性,不見你的時候,聽不見你的聲音時,我是絕對的清心寡欲。可是一見到你的人,一聽到你的聲音,我就感覺自己的每個毛孔裏都湧出無盡的欲望。曉蝶,你的一顰一笑、一嗔一怒都嬌媚迷人,你是個不折不扣的小狐狸精!

    我真真切切感受到“情人眼裏出西施”的魔力。我知道自己隻是一個姿色中等偏上的女子,可到了逸塵眼中,我簡直比閉月羞花沉魚落雁的四大美人還別具魅力。我相信逸塵的話是發自肺腑,因為我也有切心的感受。逸塵長相如常,容貌夠不上俊朗,身材談不上挺拔,可是在我的眼裏,世上任何一個男子都不如他順眼順心,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充滿蠱惑,讓我心動心折。

    我將臉貼著逸塵的麵頰,握著他的手,嬌聲軟語:我這隻狐狸精就是專門迷惑你的,我要迷惑你一生一世,讓你的眼裏心裏隻有我這隻狐狸精。

    逸塵喉嚨裏發出一聲焦渴的呻吟。我驀然清醒,倏然坐直身子,輕輕拍著逸塵的手,岔開話題說,我給你唱歌好不好?但是我唱得不好,不準你笑話我。

    怎麽會呢,小傻瓜?逸塵正色說道,對我來說,你的聲音猶如天籟。

    要說我唱歌的水平還可以,至少腔調拿捏得還很準。可是在逸塵麵前,總擔心自己唱跑調子,不肯輕易啟唇。或許每一個熱戀中的女子都如此吧,總想將自己最美好的一麵展示在戀人麵前,而一丁點的瑕疵都要想方設法地藏著掖著。

    我給逸塵唱的第一首歌是《遇見》。我唱得非常用心,唱了幾句以後就不再緊張。逸塵一臉陶醉。唱畢,逸塵說:曉蝶,我記得這首歌,在qq上聊天時,你給我放得第一首歌就是它。遇見你,是我最美麗的意外――對我來說,是真的如此。

    我感動著,癡癡地撫摸著逸塵的臉,輕輕地說:我也是的。

    然後,我一首一首接著唱。或許是輸的液體的緣故,或許高燒了兩天的逸塵太虛弱,在我的歌聲裏,逸塵漸漸睡著了。他的額頭滲出亮晶晶的汗珠。我輕輕地用紙巾為他拭汗,用手試他額頭的溫度,感覺清涼許多。

    睡夢中的逸塵臉上含著淺淺的笑意。我愛憐地凝視著他,柔情如一道清澈的小溪在心中靜靜地流淌。

    第二天,逸塵在輸液的時候,收到一個同事打來的電話問候,問他現在感覺如何,在哪裏輸液。逸塵說了,不曾想,大約過了半個小時,那個同事攜著水果鮮花前來探望,進門問道:“沈主任,病好些了麽?”

    逸塵一臉平靜,給我介紹:“孟霜楓,我的同事,一起從濟南來的。”接著轉向孟霜楓,“莊曉蝶,我的朋友。”

    孟霜楓三十左右,身形瘦高,微長的臉,淺褐色卷發,長眉大眼,穿著時尚。她篤定地向我伸出手,目光淡然,“莊小姐,你好!”“你好!”,我笑盈盈地說,接著轉向逸塵,“你們先聊,我出去買些東西。”

    我在醫院附近的超市轉了大約十多分鍾,往迴走到醫院門口時,孟霜楓迎麵而來。她腰細如柳,嫋娜生風。我微笑著問:“孟小姐,不多坐一會嗎?”

    孟霜楓淡淡地笑:“不了,單位裏正忙著測試,所幸沈主任有你照顧,我迴去也可交待了。”說完,揮揮手,款款而去。

    我走進病房時,逸塵正在笑哈哈地打電話,“……多謝同誌們掛念,我爭取早日康複,迴到隊伍裏來……好好,再見。”他轉向我,笑問:“不就是一個同事麽,有什麽可迴避的?”

    “我怕對你影響不好,我不在跟前,你可以說我是你找的鍾點工啊什麽的。”不容他說,我又問道,“你是個主任啊,多大的官?”

    “部門主任而已,”他拉著我的手,真摯地說,“曉蝶,我永遠都不會說侮沒你的話,我對你不僅有愛更有尊重。”

    連續輸了三天的液體,逸塵完全康複了。晚上,我做了一桌豐盛的飯菜,看逸塵吃得津津有味,我甭提有多開心。吃完飯,逸塵要搶著刷碗,我按著他的手,說:“你大病初愈,想表現的話,以後有的是機會。”

    刷碗的時候,逸塵走進廚房,從背後環住我的腰,嘴唇噌著我的耳垂,滿懷歉意地說:“曉蝶,這幾日真是辛苦你了。這次來廈門,本該我照顧你的,這場病來得真是太讓人掃興。”

    “說什麽話呢?逸塵,其實我非常慶幸在你生病的時候能守在你身邊,照顧你,伺候你,我感覺好開心。”我想如果蘇梅聽到我的這番話,一定會恨鐵不成鋼,說我不可救藥。可是,對我來說,愛一個人能照顧他自己真的感覺特別溫馨。

    “曉蝶,我也想照顧你,伺候你。”逸塵動情地說,“我想好好地寵你愛你。”

    我放好碗筷,用洗手液洗淨手,摟著逸塵的脖子說:“那你現在帶我去??湖走走吧!”

    夜晚的??湖甚是迷人。湖畔林立的酒店、茶館的五彩繽紛的燈光閃閃爍爍,投影到粼粼波動的湖水中,於是,湖水中的世界越發華麗耀眼,光彩奪目。

    我偎著逸塵坐在湖邊石製的長椅上,眺望著湖水中波動的燈光,清風徐徐送來陣陣涼爽,讓人無限愜意。不遠處傳來一首熟悉的歌,我隨著歌聲輕輕和唱:“……我們都需要勇氣,去相信會在一起,人海茫茫我能感覺你,放在我手心你的真心……”。歌聲隨著清風輕輕蕩漾。我心有所動,坐直身子,望著燈影下逸塵發亮的眼睛,熱切地說:“逸塵,如果我舍棄現在的工作投奔你,你有勇氣接納我嗎?”

    問這句話的時候,我想逸塵一定會激動地抱緊我,堅定地告訴我他有勇氣。

    可是,我沒有聽到期望中的承諾。逸塵眼中的光亮黯淡下去,他扭過頭,極輕微地歎息了一聲。

    我的心仿佛一顆被拋入湖中的石子,開始下沉,下沉……

    良久,逸塵苦澀地說:“曉蝶,你聽我說――”

    “不用說了,”我搖頭,輕聲堅硬地說,“我什麽都不想聽。”說著,站起身,“我累了,想早點休息。”

    此刻,逸塵說什麽我都是不想聽的。他想說的無非是解釋他的難處與不得已,爭取我的理解罷了。他的難處與不得已不說我就可以理解。讀過無數的文章,身邊也有許多實例,人到中年勇氣漸失,即使不滿意現有的生活模式,卻情願將就著,也不情願重頭來過。就像池塘裏的鴨子,向往著藍天白雲,卻沒勇氣舍棄眼下的安逸生活,像雄鷹一樣去尋找自由的天地。

    逸塵給我的感覺一直是敢做敢為的,我也一直認為隻要我願意他就會像雄鷹一樣帶我高飛。可是,在我沒有聽到期望中的承諾的那一刻,在他扭頭低歎的那個瞬間我就清醒了,我所遇到的真實的逸塵不是我想像中的果敢,他沒有雄鷹的勇氣,這段一直讓我心慰讓我驕傲自以為不同於俗世的愛情,不過亦是因為沒有未來,落了一個俗套的結局罷了。

    逸塵緊走兩步追上我,伸出手想挽住我,被我甩開了。我心中百般滋味陳雜,既惱怒自己的多情,又怨恨他的薄情;既哀歎自己沒有足夠的魅力讓他為我傾倒,又失望他不過也是眾多的凡夫俗子中的一員。所以,我隻恨自己不能馬上從他的眼前消失,又怎麽會與他手牽手假惺惺地親密無間?

    迴到家,逸塵張嘴欲語,我擺擺手,索然說道:“逸塵,我真的困了,我先睡,這幾日你也睡夠了,就看會電視吧。”

    逸塵堅持地說:“曉蝶,你聽我說,事情不是你想像的樣子……”

    我故作輕鬆地笑,唇邊咧開的肌肉因為做作有些酸澀。我無所謂地聳聳肩,打斷他的話:“逸塵,不要解釋好不好?那句話我試你玩著,你別往心上去。好了,”我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我困死了,不陪你了。”

    逸塵跟著我躺在床上,我背對著他,他從後麵環抱著我,他定是感覺到我的僵硬和疏離,抱著我的手臂增加了幾分力量。黑暗中,我一動不動,心裏倒是有了一絲不忍,想扭轉身笑迎他的歡愛,可那層惱怒僵持著,心裏始終不肯輕易原諒他。

    大約過了半個鍾頭,逸塵在我耳邊低低說道:“曉蝶,我是極愛你的,可是我害怕因為我的愛傷害了你。38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一個人,在乎過一個人,如果我不能給你幸福給你平安,我情願遠遠地看著你。隻要你過得好,就是我最大的安慰。曉蝶,不管將來能不能在一起,我都是永遠愛你的。”

    他的話我不能理解。在我而言,愛他就是要和他在一起的,我會盡最大的能力讓他幸福快樂,而不是遠遠地愛著,無聲無息地牽掛著。如果愛他卻不能和他在一起,或許我能過得平安,但絕對和幸福搭不上界。因為不能理解,就感覺他的話有作秀的成分,故而沉默著。

    “曉蝶,你聽見我的話了嗎?你真的睡著了嗎?”我無言。逸塵的聲音輕而飄渺,像一朵陰鬱的雲在我的心間飄過。逸塵落寞地歎息,鬆開雙臂,起身輕悄悄地走出臥室。他打開電視,將音量調至最低。我再也忍不住,傷心的淚無聲地流了一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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