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東生


    1、


    洋房的鑰匙不能派用場了,要堂而皇之進到洋房裏廂,已經不可能了。


    總不見得去撬鎖,當年正是提倡嚴打狠抓的年代,假使撬鎖,一旦被人捉牢,到“大豐農場”去勞教幾年,算是輕的了,嚴重一點的,勞動改造,吃花生也會有的。


    哪能辦?看來,隻有翻牆頭一條路可以走了,也就是講,做江洋大盜,等到夜深人靜,等弄堂裏的人統統困著的辰光,翻牆入室,就不會被人發覺,才比較穩妥。


    三層閣爺叔決定要做江洋大盜了。


    江洋大盜,對三層閣爺叔來講,隻有從戲文裏廂看到過 ,風高夜黑,黑衣蒙麵,飛簷走壁,翻牆入院,偷雞摸狗……講起來便當,做起來就難了,三層閣爺叔,一個讀書人出身,解放前做的是跑街先生,也算是一個文人。江洋大盜這種事體,從娘肚皮裏投胎出來,是開天辟的頭一趟,隻有聽說過,啥辰光親眼看見過,更加沒有做過。三層閣爺叔想想也會腳骨發抖……


    不過,看在鈔票的情份上頭,三層閣爺也顧不得“老克勒”的麵子還是夾裏了,牙齒一咬,頭皮一緊,鋌而走險了。


    當天夜裏,夜深人靜的辰光,三層閣爺叔依照戲裏廂看到過的場景,照式照樣,穿上了黑衣黑褲,準備翻牆入院。


    白天已經看好地形,牆頭外頭正好有一棵歪頭頸樟樹,長得歪歪扭扭,像一把樓梯,爬起來不難。三層閣爺叔順著樟樹爬上去,一步跨到牆頭頂,好在牆頭不高,立在牆頭上朝下看過去,黑漆漆一團,一閉眼,就跳了下去,結果出事體了……


    隻聽到“嗚哇”一聲尖叫聲,一團黑影從腳底下竄了出去,三層閣爺叔腳骨一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渾身顫抖,朝黑影看過去,黑影在不遠的地方刹車停牢了,猛的轉身,兩串綠光,朝三層閣爺叔射過來,三層閣爺叔雖然還坐在地上,看了過去,看清爽了,是幾隻野貓,鬆了一口氣,人也總算穩牢了神,從地上爬起來。不過,還是半條命嚇出竅,腳骨發軟,走路也不利索了。


    夜貓仗著貓多,膽子就大,看到有人侵犯了伊的領地,哪能肯罷休,瞪著綠燈泡一樣的眼睛,朝三層閣爺叔衝過來,經過一番廝殺,三層閣爺叔的手雖然被被野貓抓得出了血,三層閣爺叔左突,右擋,拳打腳踢,野貓終於落荒而逃了。


    三層閣爺叔跌跌衝衝摸黑進了陌生的房子裏,兩眼一抹黑,東撞西碰,額骨也差點要撞出瘤來了,幸虧,三層閣爺叔記得信中畫的地圖,總算摸到了壁爐邊頭,尋到了暗牆,按照信上頭寫的要求,把鐵盒子放到了指定的地方,接好電線,已經冷汗一身。


    偷雞摸狗,真不是一樁便當的事體。


    一切弄停當,不用原路返迴了,從屋裏開了門鎖,拉開門,剛剛邁步出門口,兩個居委會的巡邏糾察正好路過,看見一個黑影從久未住人的房子裏出來,發出覺苗頭不對,多看了一眼,其實這個辰光,三層閣爺叔隻要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走開,大概就可以蒙混過關了,三層閣爺叔膽子小,看到糾察在看牢自家,心就虛,一句閑話不講,拔腿就跑,兩個糾察更加確信黑衣人是壞分子,哪能肯放過,大聲責問:“啥人?做啥?”馬上緊追不舍,三層閣爺叔隻有屏牢一口氣,拚命窮奔……


    大概糾察都是老年人,力不從心,一路追到弄堂口,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了,隻好放棄追擊,返轉身,到派出所去報案了。


    三層閣爺叔奔出大弄堂,奔到了馬路上才敢迴頭看一眼,追兵已經沒有了蹤影。三層閣爺叔一口氣才算順了過來……


    今早雖然有波折,總歸能化險為夷,還算順利。三層閣爺叔在月高雲淡的馬路上漫步,吹起了口哨,心情蠻好。


    迴到老弄堂,已經是深更半夜了,老弄堂裏的人有早困的習慣,弄堂裏老早靜寂無聲了,三層閣爺叔一路疾走,一個人也不曾看見,這正好合三層閣爺叔的心意,隻要一進三層閣,上了樓,進到自己的小房間,一切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鈔票到手,算是真正進了自家的袋袋裏了,大功告成。


    到了三層閣大門口,三層閣爺叔怕驚動到住在一樓的蹺腳女人,免得伊問東問西。就輕手輕腳地開了門鎖,悄無聲息地推開門,一隻腳剛剛踏進大門,傳來一個聲音:“三層閣爺叔哪能半夜三更才迴來呀?”


    寂靜無聲的房子裏,突然冒出幽幽的聲音,像鬼出現一樣,禁不住停住了腳步,閑話也有點結巴了:“做,做啥……”


    “不要緊張噢,我是在等儂呀。”像鬼一樣的聲音,是一樓的蹺腳女人在講閑話。


    真是出鬼了,半夜三更不困覺,候在門口等自家,想做啥,發花癡啦。這樣一想,心裏冒起火來,理也不理蹺腳女人,徑直朝樓梯口走過去。


    “等等。”,蹺腳女人一把攔牢三層閣爺叔。


    三層閣爺叔緊張起來,心想來真的了?


    蹺腳女又補充了一句:“不要走呀,儂跟我來。”講好以後,就徑直迴自家房間裏去了。


    在昏暗燈光裏,看著蹺腳女一扭一扭走過去的背影,雖然走得一腳高,一腳低,倒也是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也有幾分女人的姿色……講句實在閑話,蹺腳女人腿腳不太方便,麵孔長得還算周正,沒有結過婚,平常辰光,歡喜有事體沒事體,湊到三層閣爺叔門前頭講兩句閑話,眼烏珠滴溜溜亂轉,有點勾魂,三層閣爺叔曉得蹺腳女人是衝牢自家鈔票來的,不過,三層閣爺叔畢竟長期一個人獨住,一個獨住的男人總歸有點念頭,也會有非份的一念之想……


    2、


    今早,深更半夜,蹺腳女人叫自家跟伊走,一時,三層閣爺叔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心想,今早蹺腳女人白相啥花頭精?正想著,蹺腳女人捧了一隻包裹從房間裏出來,講:“等儂一天了。“


    又有包裹寄來了,而且包裹比平常都要大,三層閣爺叔不免有點意外,為啥還有包裹?


    蹺腳女人笑嘻嘻看牢三層閣爺叔,把包裹遞到三層閣爺叔手裏。像往常收到包裹的辰光一樣,總歸不會忘記添一句閑話:“包裹,我幫儂收牢了,對外頭人一句也沒有講過噢。”過往因為這句閑話,蹺腳女人已經嚐過不少甜頭。


    蹺腳女人看見三層閣爺叔凡是有匯款,寄來包裹,總歸一副鬼頭鬼腦的樣子,生怕被外人曉得,蹺腳女人雖然腳翹,腦子不殘,摸透了三層閣爺叔肯定有啥不可以告訴人的暗花頭,蹺腳女人又是住在一樓,是這幢房子的前哨站,是繞不過去的一道崗哨,樣樣事體瞞不過蹺腳女人,一有風吹草動,蹺腳女人就會第一辰光就曉得了。


    而蹺腳女人又是一個歡喜嚼舌頭的女人,曉得了一點事體,就會到處亂講,弄成了滿城風雨。哪能辦?三層閣爺叔總不見得天天候在樓下大門口等匯款,等包裹,隻好用鈔票堵牢蹺腳女人的嘴巴,照跑街先生的習慣講法,叫著送“封口費”。


    蹺腳女人也把三層閣爺叔的心思磨得透透的,開始的辰光,蹺腳女人拿到十塊洋鈿,就可以開心得一夜天困不著覺,不過,後來胃口越來越大,要根據寄來包裹的大小,匯款的多少來定封口費的多少。常常拿到十塊膩快,還是不肯走開,眼烏珠盯牢三層閣爺叔,講:“爺叔,儂近一腔發了,弄堂裏的人……”閑話還沒有講光,”三層閣爺叔曉得蹺腳女人接下來要講:“大家都想曉得爺叔的鈔票是啥地方來。”三層閣爺叔馬上就會從袋袋裏摸多出一張零票子塞到蹺腳女人手裏,講:“曉得唻,不要再講下去了。”


    不露財是三層閣爺叔的底線原則,更何況,三層閣爺叔的鈔票來路確實有點不太好講。小鈔票用兩鈿就用兩鈿,買個太平。


    不過,這點小鈔票對蹺腳女人來講,則是一個號頭二個號頭的開銷銅鈿都有了。


    今早,蹺腳女人從郵遞員手裏接過來的是一隻特別大的包裹,更加不肯怠慢,整整守了一天,一步也不敢走開,坐了房間裏,門開一條縫,瞄牢大門口,等三層閣爺叔迴來,結果一等就等到了半夜三更。


    三層閣爺叔曉得逃不脫了,曉得蹺腳女人等伊人是假,等鈔票是真。當三層閣爺叔接過蹺腳女人手裏遞過來的包裹,又大又重,心裏想,蹺腳女人今早的要碼肯定會高,雖然有點肉痛,不過想想,今早的任務完成得還算完美無缺,一開心,就大大方方從袋袋裏摸出三張零票朝蹺腳女人手裏一塞,捧著包裹就上樓去了。


    到了樓上,一天忙下來,實在太吃力了,困覺最要緊。把包裹朝台子上一放,雖然看了一眼包裹,心裏也有過疑惑,心裏想過,難道這位仁兄又有啥事體了?不過三層閣爺叔不想破壞自家的好心情,也就沒有心思去拆包裹。


    這一夜天,一倒到眠床上頭,困得踏踏實實,一夜到天亮,當中央裏沒有醒過,還做了一隻夢,夢裏廂,看到走在自家身邊的一個人從袋袋裏落出一隻鼓進鼓出的皮夾子,想去拾,又怕被人看出破綻,走到皮夾子邊頭,立停腳步,假裝朝四周環顧,見機再拾皮夾子。突然有人拍拍伊的肩膀,把一隻皮夾子送到伊手裏,講:“儂的皮夾子掉了。”三層閣爺叔心安理得地把皮夾子塞進了袋袋裏……”


    直到早上頭醒過來,心情還沉浸在拾皮夾子到夢境裏,困在眠床上,看到透進窗口來太陽,一種新生活重新開始了的喜悅油然而生。


    本來以為,事體做好,鈔票到手,也算對得起老底子的洋行同事給自家寄來的鈔票,從此就可以過太太平平的日子了,沒有想到的是,太平的日子並沒有到來。當三層閣爺叔打開包裹一看,包裹裏裝還是是老花頭,心不由一沉。


    打開包裹,三層爺叔當然先尋信,想曉得這位寄包裹的仁兄又會講點啥。


    信當然是不會少的。然而奇怪的是,信竟然隻是一張白紙頭,三層閣爺叔隻好把信放在一邊,再翻看包裹裏的其他東西,東西真不少,包裹寄來了有好幾鐵盒子,還有更多的鈔票。


    等到三層閣爺叔把包裹裏的東西統統翻看了一遍,迴頭,發覺剛剛還是白紙一張的信,慢慢顯出字來了,三層閣爺叔這才想起在偵探小說裏講到過的空氣顯影,是密寫的一種,當信紙在空氣中暴露一段辰光以後才會顯現字體,讀完信,字體又會自動消失,不留痕跡。


    信中要求三層閣爺叔務必把鐵盒子全都放到洋房裏去,而且要放得隱蔽,不能被任何人發現,到時候會有人前往洋房裏檢查的。如果故意不去,如果弄虛作假,三層閣爺叔就會遭到告發,被指控為參加特務組織的活動……


    三層閣爺叔看不下去了,伊感覺到頭皮發麻,整個人都在顫抖,癱坐在眠床上。半天都不會動了,曉得自家落入了陷阱。


    看來,事體不繼續做下去是不來事了,假使不去做,把柄在人家手裏,到辰光肯定不肯放自家過門……


    再看看鈔票,真不是一筆小數字,放棄了,伊肯定心有不甘,看在鈔票麵上,也要硬硬頭皮上了……


    但是假使去坐的說話,萬一碰到巡邏糾察哪能辦,三層閣爺叔又猶豫了……


    三層閣爺叔思想鬥爭了好幾天,決定事體還是要去做的,不過要尋一個風雨交加的夜裏去做。


    有過第一次做江洋大盜的經驗,三層閣爺叔買了一個手電筒,怕夜裏光線太強,專門用一條深色的手絹包好,還買了一條,鄉下人到河浜裏摸魚穿的緊身橡皮衣服,穿起來既利索,又不怕淋雨……


    一切準備停當,盼了好長一段辰光,終於等到了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三層閣爺叔冒著雨,拎著裝有行頭的包包,若無其事地溜達了天潼路的弄堂,走進雨夜的弄堂,四周看看,悄無聲息,三層閣爺叔鬆了一口氣,快步走到到了後院歪頭頸樟樹前頭,換上緊身橡皮衣服,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爬上牆頭……


    此刻,三層閣爺叔唯一擔心的是,洋房裏會不會有埋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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