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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島鋼夫緊緊握住木劍。


    他的心卻不再肚子裏,他不知道自己的心飛哪去了,這種感覺,就仿佛是寂寞的情郎,看到完美的少女,夜裏變得魂不守舍,難以安枕。


    這種感覺並不是每個人都能體會到的,卻是真實存在的。


    黑田森冷冷笑了笑,“你是武士?”


    這句話是廢話,廢話本不該說的,決鬥的時候,這種廢話很容易令自己失去良機,殺人的良機,卻很容易得到災禍,死亡的災禍。


    小島鋼夫不語,卻已點頭。


    他的確是武士,一個不折不扣的武士,這是他的尊嚴、信仰所在,也是他生命意義所在。


    聽到疑問的話,並沒有憤怒、心慌,這些隻會給自己帶來災難、死亡,死亡也是羞辱,不單單是自己的羞辱,也是上杉謙信的羞辱,所以不能憤怒、心慌,要戰勝黑田森,搏得更多光榮。


    黑田森點頭,見得他承認是武士,仿佛覺得很滿意,“是武士就應該懂得兵術。”


    小島鋼夫點頭,“是的,我懂兵術。”


    “你一定學了很多兵術,是個了不起的武士。”


    小島鋼夫點頭,“我是學了很多兵術,而且是從小就學的。”


    他說的是事實,他的家族跟隨上杉謙信已很多年,而他也飽受很多學識,無論是孫子兵法,還是孔孟之道,都是他在夜色裏必修的課程,每一天在夜色抱著女人睡覺,隻會令自己失去地位,失去尊嚴,抱著劍道上的學識,卻不同了,一定會令自己有機會得到榮寵,得到世人崇拜、尊敬。


    他很懂這個道理,兵術上的道理實在不能難住他。


    “你既已深受兵術教誨,就一定明白一個道理。”


    “什麽道理?”


    “勝敗取決於三件事。”


    “我知道。”小島鋼夫忽然接著說,“天時、地利、人和,這是勝利的關鍵所在。”


    “很好。”黑田森點頭,微笑,“你果然知道這一點,你果然是武士。”


    “是的。”


    黑田森冷冷笑了笑,“我們前兩日便到了北信濃,你並不是不知道的。”


    小島鋼夫點頭承認,“我的部屬,都是真正的高手,他們都很勤奮,不是高手,我絕不會要的。”


    “他們早就看見我們了,早就將我們的行蹤告訴你了。”


    “是的,這是他們的魅力所在,都很忠誠,都很用心。”


    “你並沒有來找我們。”


    “是的。”


    “你很懂兵術,那時的你不找我們比試,一定在休息,是不是?”


    小島鋼夫點頭,他並沒有否認這一點。


    他的確是這麽想的,麵對強悍而偉大的對手,遠比麵對貌美如花的佳人更令他得到刺激、快意。


    這不僅僅令他的軀體得到刺激、快意,也令他的地位得到更加穩固,上杉謙信得到這個消息,一定會大悅,一定會將這種事告誡所有家臣,來學習他的偉大勝利戰績。


    “而我們絕不會離開的,你也不會讓我們離開,是不是?”


    “當然。”小島鋼夫點頭。


    “所以你占盡了天時,現在你的體力正是最好狀態,出手絕不會慢的。”


    “是的。”小島鋼夫臉上現出笑意,這是事實。


    黑田森看了看道場的布置,又看了看兩邊牆壁,又說著,“這裏是你平時習武的地方?”


    小島鋼夫點頭承認,“是的,這裏是我習武的地方,我每一天都在這裏習武,絕不會去別的地方習武。”


    “這裏的一切都是你熟悉的,每一個塊木板的硬度,都很了解,對輕功的施展,我絕不如你。”


    “是的,道場裏麵布置,本就是我的安排,我不是了解,而是徹底了解,連每一口木劍的分量,都很了解。”


    黑田森額角冷汗滾落,“你做的很好,所以你又占盡了地利。”


    “是的,我的確徹底占盡了地利。”小島鋼夫笑了笑,“大明國的兵術,我深深了解,想不到你也很知之甚深。”


    黑田森點頭,“可是你還有一點卻輸了。”


    “哪一點?”


    “人和。”黑田森冷冷盯著小島鋼夫,“這裏的人雖然都是你的親信,而且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可是......。”


    “可是並不能令你膽怯,是不是?”


    “是的,我的身體並沒有一絲僵硬,我的手並不會有一絲發抖。”黑田森冷冷笑著,“但你就不同了,你一定很畏懼。”


    小島鋼夫咬牙,點頭承認這一點。


    兩隻手緊緊握住劍柄,根根青筋不停跳動,他的確畏懼。


    黑田森冷冷笑了笑,“你為什麽不看看那個人。”


    黑田森緩緩盯著一尊石像,石像般的人,石像般挺立,石像般不語。


    人未動,槍未動。


    軀體上披風也未動,不動已令對手有了一種無形的壓力,一種無法忍受的壓力。


    這種壓力並不會令軀體有一絲損傷,卻會令人的心裏造成很大傷害,思想也會造成傷害,這兩樣造成巨大傷害,那麽信心、勇氣一定會受到影響,而且也是巨大的。


    決鬥中的人,一絲也不能受到影響,特別是信心、勇氣,一旦有一絲傷害,就會造成慘痛的代價,無法麵對的災難。


    小島鋼夫雖然熟讀兵書,深知取勝之道,在乎其三,天時、地利、人和。


    他本來已占盡了這三樣,三樣必勝的條件,可是他錯了,犯了一點,一件事,一個人。


    一個石像般的人。


    這個人就算沒有出手,已將他決鬥的心擊傷。


    心傷,信心、勇氣則會變衰,信心、勇氣變衰,掌中劍就會受到很大影響,也會遲鈍,決鬥的時候,一絲遲鈍都不能有,有一丁點遲鈍,都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一件無法挽迴的災難。


    劍揮動。


    出手一劍,人倒下,人已敗。


    每個人都吃驚盯著倒下去的人,吃驚而不信。


    額角冷汗滴滴滾落,軀體上肌肉忽然變得發軟,握劍的手軟軟垂下,劍尖咚地一聲,落到地上。


    勝利的心情實在是一件振奮的事,現在的他看來卻極為疲倦而無力。


    山口秀一輕輕擦了擦臉頰上的汗水,深深吐出口氣,忽然將黑田森扶住,微笑,“你很好,你贏了。”


    “是的,我勝利了。”


    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勝利的背後隱藏著多少辛酸與悲痛?多少心計與奸詐?


    山口秀一站在無生七尺處,深深鞠了一躬,“謝謝你,我們的勝利源自於你。”


    無生點頭,“你們很好。”


    他們的確很好,活著,勝利,光榮,這些無疑說明了他們很好。


    他已徹底占有勝利,徹底令小島鋼夫失敗,剖腹,失敗,恥辱,這些無疑說明了小島鋼夫很不好。


    淚已流。


    從眼睛滑落至脖子,又落到地板上。


    淚幹的時候,他就起來,不再看黑田森一眼,也不再看山口秀一一眼,勝利是別人的,自己隻能去麵對恥辱,麵對死亡。


    死亡將近未近。


    一竹席,一壇酒,一截柔布。


    小島鋼夫跪在上麵,輕輕拔出劍,將酒倒在柔布上,然後輕輕擦拭著劍鋒,擦的很慢,所以也很幹淨。


    他自己也喝一口,清酒並不是要命的燒酒,但他臉頰上卻泛起了嫣紅,死亡的那種嫣紅。


    然後就解開衣襟。


    邊上一人雙手握劍,高高舉起,眼眸裏現出了痛苦、憐惜之色。


    劍鋒擦拭的很亮,握劍的手沒有一絲抖動。


    小島鋼夫凝視著這人,笑了笑,“想不到是你。”


    “是我。”這人點頭,“我做介錯。”


    小島鋼夫點點頭,凝視著他的劍,“你的劍擦過沒有?”


    這人搖頭,“我沒有擦過。”


    小島鋼夫的臉沉了下去,冷冷的說著,“你的劍為什麽不擦一下?”


    “我不敢擦。”這人臉頰上飄起了驚懼之色。


    “你為什麽不敢擦?”小島鋼夫的臉色變得驚奇起來。


    “我不敢擦,因為有人說你敗了,就不要用擦。”


    “擦了會怎麽樣?”


    “就輪到我剖腹,所以我不敢擦。”


    “是什麽人?”小島鋼夫的臉色變得憤怒而焦急。


    “是我。”


    四五十個人之中,忽然走出了一個人。


    一個麵目猙獰、兇狠的人,看到這個人,就令無生想到了另一個人,狗頭鍘。


    這人也帶著一種令人沉悶、不安之色,臉頰卻不是血紅的,而是死灰色的,他的眼睛也是死灰色的。


    所以別人看到這人,很容易聯想到死亡的陰影。


    這人給別人帶來的就這中感覺,死亡的感覺,陰邪而詭異不已。


    這時有幾個人忽然站了起來,“你不是這裏的人,你是哪裏的混......。”


    那的蛋字並沒有說出口,這個字一被刀光閃斷,活活閃斷。


    一顆頭顱忽然從脖子上蹦了出去,鮮血將頭顱衝的遠而高,落在地板上滾動著,身子還在不停的舞動,仿佛很痛苦而驚慌。


    頭顱一動不動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見了臉頰上的神情。


    神情極為憤怒而兇狠,沒有一點不信、懼怕之色。


    劍尖猶在滴血,軀體忽然倒下,鮮血流動的很緩慢,道場裏沉悶而死寂。


    又有幾個人忽然撲了過來。


    刀光一閃而過。


    幾個人忽然斷成兩截,斷的很徹底,上半截忽然倒下,在地上拚命掙紮、嘶叫,下半截卻在地板上奔跑著。


    鮮血飛濺而出,將所有人都驚住。


    這個人做的位置是個角落,很昏暗,有陽光的地方,就會有陰影,這人就選擇了坐在陰影裏。


    所以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的臉也帶著一種陰影,一種死亡的那種特有陰影。


    鮮血飄落,這人緩緩走了過去。


    走向小島鋼夫,走的很慢,那把刀還保持著殺過人後的姿勢,鮮血滾落的很慢,卻很穩。


    每一步遠,就有一滴鮮血,從陰影裏一直到小島鋼夫跟前。


    小島鋼夫握住劍柄,劍鋒麵向胸膛,眸子卻盯著地板上血跡,一步遠就第一滴鮮血,滴得很均勻,既不多,也不少。


    外麵陽光滿天,裏麵陰森而昏暗。


    沒有人在動。


    這人也沒有動,刀尖猶在滴血,死灰色的眼珠子死死盯著小島鋼夫,陰沉沉的說著,“是我說的,所以那口劍決不能擦。”


    小島鋼夫將劍放下,冷冷盯著這人,“你是什麽人?”


    “拜一刀。”


    這個名字仿佛也有種魔咒,每個人臉色變了,慘變。


    他們顯然認識這人,這個不像是人的人,室町幕府的劍豪將軍足利義輝欽點的執行介錯官員,拜一刀。


    小島鋼夫點頭,臉頰上根根肌肉跳動,“你為什麽要阻止我?”


    “因為我高興。”


    他說著話的時候,忽然踢出一腳,小島鋼夫邊上介錯的人忽然慘叫著飛向陽光下,然後聽到砰得一聲,就一動不動了,既沒有了聲音,也沒有動作。


    “你高興什麽?”小島鋼夫冷冷笑了笑,笑的卻沒有一點自信。


    沒有自信的笑意絕不會好聽,也不會好看,小島鋼夫也不例外。


    “因為我高興,所以高興。”死灰色眼睛陰沉沉的盯著小島鋼夫,“你是不是已聽得很明白?”


    小島鋼夫咬牙。


    他很不明白,這是什麽迴答,這簡直不是迴答。


    “你果然沒有聽明白。”


    小島鋼夫點頭,“我很不明白。”


    他說的是事實,拜一刀的話,他一點也不明白,這裏也許沒有人明白。


    拜一刀點頭,將他扶起,指了指外麵滿天陽光,燦爛如黃金。


    “你看到了什麽?”


    小島鋼夫看了看,又看了看,才搖了搖頭。


    “你沒有看出?”


    他並沒有看出來,所以又搖了搖頭。


    拜一刀笑了,他笑著一腳將他踢飛。


    他飛的更高,也更遠,拜一刀忽然轉過身,盯著所有人,“你們也快點出去,我並不是個好人,所以走的慢了,就會倒黴。”


    人群忽然水一般湧出,刀光一閃。


    七八條人影上半截忽然倒下,下半截卻奔跑了出去,他們的神情痛苦、悲憤而恐懼。


    看住自己下半截奔向遠方,這種感覺是什麽感覺?


    躺在地上七八個半截軀體用力握手,緊緊捶打著地板,死死盯著拜一刀,然後就忽然死去。


    裏麵已剩下的人已不多,隻要是能動的,還想活的,就不願呆在這裏麵。


    沒有願意見這種瘋子。


    山口秀一緊緊握住黑田森的手,他們兩人隻覺得手冰冷而無力,神情卻依然是冷靜的。


    阿國閉上眼,緊緊貼著無生胸膛。


    拜一刀掌中刀慢慢滑入鞘中,盯著山口秀一,“你們也走,我並不是來找你的。”


    山口秀一的手忽然觸及劍柄,手背上的青筋輕輕跳動,“我為什麽要走。”


    “因為我找槍神無生。”拜一刀死灰色的眼睛裏忽然發出了光,“我找槍神無生的時候,就不希望別人受到打擾。”


    “你......你好狂妄。”


    拜一刀忽然盯著山口秀一握劍的手,說著,“我知道你。”


    山口秀一不語。


    “你是武田信玄的親信?你們想帶無生去甲斐?替武田信玄殺人?”


    山口秀一不語。


    “武田信玄的眼光很不錯,可惜的是......。”


    “可惜的是什麽?”


    “可惜的是劍豪將軍足利義輝已發現了這人,所以你們帶不走了。”


    “憑什麽?”黑田森冷冷的盯著這人,他的手握緊。


    “因為我的刀。”


    說到刀的時候,刀光忽然飄出,黑田森已落到不遠處,兩隻手緊緊握住劍,肚子上忽然現出一道口子,刀口。


    山口秀一咬牙,將黑田森扶起,“你果然是個殺人好手,你的刀果然很快。”


    “是的,我的刀一向很快。”拜一刀凝視著黑田森肚子上的刀口,又慢慢接著說,“能躲過我這一刀的人,扶桑並不多,所以你還是有兩把刷子的,你已受傷,又打不過我,所以你還是離去,我不想再出第二刀。”


    山口秀一冷冷笑了笑,“你是不是有個毛病。”


    拜一刀點頭承認,“是的,我是有個毛病。”


    “你一刀殺不死的人,就放了,是不是?”


    “沒錯。”拜一刀陰冷的眸子又盯著黑田森,“所以你是幸運的,你現在可以好好迴去,我絕不會殺你。”


    “如果我若是不走的話,會怎麽樣?”黑田森的手忽然鬆開,掌中劍忽然跌落,傷口的疼痛,遠比想象中要劇烈。


    “我還是不會殺你,隻不過會......。”


    “隻不過會怎樣?”


    “隻不過我會忍不住去折磨你,你說不定會被我活活折磨死掉。”


    “你......。”黑田森冷冷咬牙,冷冷盯著拜一刀,“你很好,你的確很不錯,但是你別忘了一件事。”


    “什麽事?”拜一刀不再看他一眼,目光卻已盯著外麵的街道。


    充滿了崎嶇、坎坷的街道上,仿佛是這一代的武士,充滿了不幸、悲哀。


    黑田森咬牙,背脊的衣衫已被冷汗濕透,這一刀的速度實在太快,若不是動作稍微快點,軀體也許已要被削成兩截。


    他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著,“你一定舒服不到哪去。”


    “為什麽?”


    “縱使你的刀很快,也無法逃過暗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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