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了,2月4號了,農曆二十七了,還有兩天就大年三十了。天還不亮呢,俺爹和俺娘就醒了。醒了,醒了也不起來,躺在炕上就開始說話了。說話,就是說年要來到了,怎麽過的事。俺爹給俺娘說1958年這一年就算過去了,俺娘說過去,這還不能說過去,今個是臘月二十七,還有二十八,二十九,三十呢。俺爹說今天是臘月二十七是不假,還是立春呢,一年要是立春了,這就是一年開始了。俺娘說你說這,倒是對,這五八年呀,這一年的苦難能頂十年呀?俺爹說苦唄,這苦也不是咱一家。


    俺爹說苦,不是咱一家。俺娘聽了直歎氣,嗨的一聲,老半天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俺娘說,你光說苦,你說這苦根在哪?為啥這麽苦呀?


    為啥這麽苦,那根在哪?就是再傻的人也能看明白,俺爹說著就坐了起來,俺爹說,那不明擺著嗎?國家要大躍進,國家要治理黃河,要修水庫,好好的家,好好的村莊,一個一個的都不叫你住了,硬叫你搬走。


    哎,別說了,起來吧,孩子們,別提五八年的事了,咱從今個以後,要說事兒,就說1959年的事吧,說怎麽能掂對著,到生產隊裏多幹點活,怎麽掂對著能多掙點工分,到了秋天,能多分點口糧,等著到了年底,能不能分幾塊錢就行了。


    “對,他爹你說這對。苦難它總不能老是苦難。起,咱起來,你不說今個是立春嗎,一會兒,做早飯,做完早飯,咱吃完飯了,我給咱這三個小的孩子縫幾個春雞,老大,家德,過了這年,都十四歲了,就不能縫了,就給這小的孩子縫吧,穿的衣裳袖子頭上,一個上縫一個小雞,叫春雞叨叨災,這樣,興許咱家以後就再沒有災了?”


    “哎呀,縫春雞,那都是民間說的,沒有啥科學根據。”


    “沒啥科學根據就不根據,這立了春,在三天就是大年了,人家這東北老戶,都有好吃的,都忙著揍這揍那的,咱家過年也沒啥好整的,我給咱們孩子縫兩個春雞,也叫孩子們高興高興。”


    “哎,他娘,你說高興,我想起來了,高興地事還是有的,咱家不是沒菜嗎?我叫他們去拉點凍菜去。”


    “拉凍菜,這大冬天的,那還要啥凍菜呀?再說了,凍菜,是啥凍菜呀,能吃嗎?”


    “啥凍菜?哪有,能吃嗎?我給你說,凍菜是凍白菜;哪有,東廧子白菜地就有,有,還不少呢。那菜,能吃嗎?我給你說吧,那凍白菜要咱上那,搞爬犁拉迴來,到家了,好好整整,要是整好了,還不錯嘞。”


    “還不錯嘞,聽你說這樣,你還挺明白嘞。”


    “聽明白,不是挺明白,我吃過。那是在俺修工那兒,人家做飯的給做的,當時吃的時候,他們都說吃的是凍菜凍菜的,說好吃,我不知道凍菜是咋迴事兒,是那天早上我上大井挑水,遇到王振山從東邊大地拿個鐮刀遛野雞迴來,他給我說,老馬二哥,你家過年不是沒有菜嗎?東廧子有菜。我一問他菜在哪?他說東廧子白菜地裏,那凍白菜一堆一堆的,還有好幾堆呢。他說那菜還不錯呢,有大帕拉棵子,還有的是半心大半心的。那天,王振山還搞胳膊夾迴來一顆呢。”


    “哦,那兒,那好,那咱今個就搞孩子撿糞那爬犁就拉去唄。”


    “去,一定得去,那爬犁太小,要是去,我就借一個大一點 爬犁。咱這一冬天了,吃飯時,大人和孩子都成天價抱著個飯碗,管啥菜都沒有,咱今個去拉一趟凍白菜,迴來砍吧砍吧,修理好了,砸了,咱再炸點醬,拿凍白菜蘸醬吃。那也挺好啊。”


    早上的飯,俺娘做好了,俺娘還是做的粥,這迴粥不是小碴子粥了,是小米粥。吃小米粥,也是光吃飯,沒有菜。昨天晚上燉的蛤蟆和泥鰍還有幾個。沒菜,誰也不吱聲,剩下 蛤蟆和泥鰍,也沒人吃。俺娘說,蛤蟆你們吃了吧,不吃白瞎了。你爹好不容易打的。等著今天你們一會,拉爬犁,上東廧子拉凍菜去,等著凍菜拉迴來了,我給你們做,也就改善夥食了。


    “娘,春雞,春雞,我要吃春雞。娘,俺要吃春雞。”俺吃完飯了,在炕上拿著小撥浪鼓說道。


    “啊,三弟,你要吃春雞?你吃不吃秋雞?”二哥問道。


    “秋雞不吃,俺吃春雞。”俺一說,大家都笑了。


    “孩子,傻孩子,什麽吃春雞,娘給你們縫春雞,來,娘給你和你四弟弟縫春雞。春雞是叨災的,不是吃的。”俺娘說著,就拿針線,小布塊,棉花,來給俺縫春雞。


    俺爹借爬犁去了。一會迴來了。


    “走啊,走啊。快走啊,你們這兩個孩子在屋裏準備好了了嗎?”俺爹借爬犁迴來了,一進外屋地就喊道。


    “啊,準備嘞。老二,你還不快點把鞋穿好。”大哥迴答道。


    “快點穿,大哥,我這鞋幫都壞了。”


    “壞了,你不早點吱聲。這叫你跟著拉菜去嘞,你說你的鞋壞了。你先就那麽穿著去吧,等著你和你爹拉菜迴來了,我再給你收拾。”俺娘說道。


    “啊,好,好好好。鞋壞了,都是這兩天推磨推碾子,擰噠的。”


    “是的 ,娘,那推磨轉圈,那腳往外蹬著,身子還得往裏使勁兒,那是可廢鞋了。”


    “廢鞋是廢鞋,那為了吃飯,誰家也得推磨呀。等著公家給馬了,用馬拉磨就好了。”


    “哎,屋裏的你們倆,鞋還沒穿好嗎?快點。咋這麽蘑菇啊?”俺爹喊道。


    “快點吧,你爹又喊上了。”俺娘吹著。


    “老馬二兄弟,這又幹啥去啊?你家,磨不都推完了嗎?東家王大爺問道。


    “啊,上地,上東地。俺想領著孩子,用爬犁去拉點凍白菜去。”


    “啊,拉凍白菜?怎麽,要拉迴來凍白菜,自己吃啊?”王大爺問道。


    “啊,準備自己吃。這要過年了,這還沒有一點菜嘞,這怎麽能行啊?”


    “哎,你別說,那凍白菜,要是收拾好了,搞開水砸出來,再弄點大醬,再搞豆油,搞點辣椒什麽的,擱鍋裏炸出來,白菜蘸大醬那可好吃了。”


    “啊,對對對,王振山,那是你兄弟吧,他那天遇到我,給俺說的也的這個法子。”


    “走了,走了走了,爹。”二哥喊著從屋裏出來,來到外屋地。


    “走,道遠呀,咱再不走,就出不去了,這外麵下著雪刮著小煙泡嘞。”俺爹說道。


    “煙泡?要刮煙泡了,快走快走啊。咱走晚了,咱快去,快迴來。等著煙泡刮大了,咱也迴來了。”大哥,俺爹,二哥說著就來到外麵當院子裏。


    “就是呢。我拽著爬犁,你們哥倆一人拿一樣家夥事,一個拿這把鐵鍬,一個拿個耙子,二齒子也行。我看看啊,哎,那邊,老大,你瞅那邊你王大爺家的柴火垛那掛著一個二齒子呢。你去拿來,咱帶著。”


    “哎呀,爹咱去拉白菜,咱帶這麽多這鐵鍬和二齒子幹嗎?”二哥問道。


    “幹嗎?咱去拉菜,這去的道上,現在淨是大雪殼子,有的雪殼子比人還高呢,我聽王振山你叔說,那大雪殼子高的地方,人走到那個地方,還得搞人挖一挖嘞。拿二齒子,到那了扒白菜。你想啊,那咱去的道上都有那麽大的雪, 那白菜地裏,白菜堆上能沒有雪嗎?”


    出發了。俺爹,俺大哥,二哥,拉著爬犁,扛著鐵鍬二齒子出發了。俺爹他們三人出了王家院子,順著大街往東走,走到屯子東頭兒,往東北林家樹林走。走到了林家樹林子,再從林家樹林南邊往東去。大風唿唿的刮著,俺爹往前走,得側著身子走了,風,這一塊的風太大了。


    撲棱撲棱,飛起幾個野雞來。野雞,大公野雞嘎嘎地叫著,紅褐色的,飛起來,飛出去,不遠就落在地上,又突突突跑去,像人打哧溜滑似的。


    大哥看了,哎啊,哎呀,我咋沒看到啊,俺要是看到了,就抓住了。大哥看著,野雞落地了,嗖嗖地跑著粘去了。攆去,人不到它不飛,人也要到了,野雞又起飛了,飛不遠就又落下了。


    “不攆了,不攆了。哎呀,二弟,剛才,我要是知道野雞,就藏在咱爹走的那個地方,我準能逮住他,你信不信?”大哥對二哥說道。


    “哎呀,大哥,你要逮住,咱今個就不用拉白菜去了。”


    “逮住,那麽容易嘞?”俺爹說道。


    “那麽容易,這向陽川公社,去咱山東接咱那個馬玉新,不說棒打麅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裏嗎?我看呀,這大 雪天的,這大地裏雪這麽大,還說不定,野雞真會飛到屯子裏去呢。”


    “飛到飛不到,這事不敢說。咱是不會整,也沒那家夥事兒,人家王振山就迴用藥豆子藥野雞。這幾天人家整五六個了。”


    “哎,爹,白菜地到了。”大哥喊道。


    “到了嗎?”俺爹又迴頭看看村莊,說道:“啊,差不多,王振山告訴我白菜地離家四裏多地嗎?”


    “對,前一段,王七爺,告訴我,來扛小死豬,我來的就是這個地方。當時,這裏的白菜堆還露著呢,這是最近這幾天,雪下的太大了,才給凍白菜都埋雪裏了。”


    “埋雪裏沒事,找,咱們爺幾個來的,怎麽還不找到,找到了,一堆就夠咱拉的了。”


    “哎,爹在這了。你看這一堆還不少呢?”大哥喊著,就把鐵鍬挖了起來。白菜,一堆,背風的一麵,白菜還裸露著呢。俺爹來到跟前,搞二齒子刨下去,一扒,一個一個都撓了出來。


    “真多呀,爹。”二哥說道,二哥說著就撿起來。


    “別急別急,咱挑好的。你不說多嗎?多咱挑一挑,咱先挑好的,裝這一爬犁,拉迴去,夠咱過年這幾天吃的就行。”爹說道。


    “好,好啊,咱一冬天都沒菜吃,這迴咱可算能整點菜了。”二哥說著就撿。撿一個說挺好的,撿一個問爹行吧。


    “行,咋不行啊,這可比要飯要的菜強多了。”


    大哥挖,俺爹用二齒子往外扒,幾分鍾,就扒出來一大堆。


    “行了,行了。夠了,夠了。裝爬犁裝爬犁吧。咱整多了,咱這筐也裝不下,也拉不迴去。咱挑點好的就得了。”爺三個,說著話,大哥二哥挑著,俺爹往筐裏裝著。沒用上兩分鍾,筐裝滿了。


    “裝滿了裝滿了。裝好了,不要了。再裝多了,到道上,拉著也得掉啊。”俺爹喊著。


    “哎呀,爹,來時走路挺費勁的,到這找菜裝菜還沒覺得咋樣呢,就裝完了,裝好了,真挺省勁的。”


    “裝省勁,老大,家德,咱迴去就費勁了,你就看這來的道上大雪棱子吧,還有這風,刮的煙泡,咱來是旁順風,咱迴去,正好是頂風。走路要費勁了。”


    “費勁,爹,那就不怕了,往家走費勁,那是往家走,走一步,就離家 近一步。”二哥說道。


    “這叫你說對了,爹,老二走,我先來拉爬犁。你們跟著,看著爬犁和菜,看著爬犁,走大雪棱子時,別叫爬犁翻了。你們要麽爬犁走雪棱子打滑要翻時,就提前把著爬犁點。還有,看著點菜,菜,甩掉 了,就及時撿起來。”


    “那可不,凍菜,在這兒,凍菜多,不算好玩意,等著拉到咱家了,那就是寶了。走吧,家德。”


    “哎,大哥你盡管拉著,爬犁走吧。”


    “走了,爭取,四十分鍾到家。你們跟上啊。”大哥說著就哈腰拉起爬犁來。爬犁,在地裏拉著不好走啊,雪楞子,都是戧茬,走起來爬犁總是打滑,總是要翻的樣子。俺爹和二哥,緊地彎著腰,扶著爬犁。爬犁爹和二哥扶著,大哥,也不敢正麵使勁拉,為了爬犁不翻,大哥隻好倒退著拉。


    幾分鍾過去了,爬犁拉出白菜地了,到了地頭草甸子邊了。地頭,夏天是人和車走的道,道壓的比較好,下的幾場雪也沒有站住多少,也很少有雪棱子。因此,拉起爬犁來,就省勁多了。大哥拉著爬犁,大哥走的快,爬犁也快,哧溜哧溜地一個勁的往前跑。一會兒一裏多地過去了。


    路拐彎了,開始上坡了,往西南走,進入大隊試驗田路段了。這一段路,雪楞子多,道旁南側還是地邊挖的壕溝。大哥往前拉,爬犁總是忽然往北一下,忽然又甩向南邊,一連甩掉三四棵白菜。


    不“行不行,家德慢點慢點。來,來來來 ,給我,給我,我來拉。你在後麵和你弟弟家林看著瞅著點來。”俺爹說著接過拉爬犁的繩子套來,俺爹接過來,把繩子係了一個?,套在自己的左肩上,又倒過來,臉看著爬犁,用倆手緊緊地提著爬犁腳子,使得爬犁很少來迴擺動。這樣走路極慢呀。但很安全。走了有二裏多地,才滑掉一棵白菜。等著爬犁拉到屯子頭了,進屯的路好走了,俺爹放心了,俺爹才把爬犁繩子套交給大哥和二哥,讓他們去。


    拉白菜到家了,俺娘小米飯都燜飯好了。就等著凍白菜拉迴來呢。白菜到家了,俺爹叫二哥趕快挑一棵大凍白菜給俺娘,俺娘用菜刀切掉根,收拾幹淨,切成段,燒開水紮了。砸了白菜,又炸了大醬,俺家的大醬,是搞醬油,兌點水,搞點苞米麵炸的,其實是麵醬啊。俺家沒有大醬啊。


    吃飯了,俺家來這幾個月,吃飯第一次有菜呀。大家吃著小米幹飯,就著凍白菜蘸大醬,心裏這個快樂啊。俺娘說,凍白菜,到咱家就是個寶啊。


    大家說,確實是個寶啊。俺爹說有這兒,咱過年就能做四個菜了。俺爹說能做四個菜,俺二哥趕快掰著手指算起來,算著:燉蛤蟆一個,燉泥鰍一個,烤小死豬一個,凍白菜一個。大哥看二哥算的那樣認真,說,老二,你沒脫了鞋,掰著腳指頭算算啊?說的大家都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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