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的很慢,又似乎很快。


    延年始終有種恍惚感。


    奔赴在前線之中,每天隻需要重複地揮劍,而身邊的隊員隔些時日便會換一批。


    滿是蒼夷的大地,滾燙而熾熱的鮮血,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從敵人的傷口處噴湧而出。


    卻在寒冰中消逝,讓延年感受不到任何溫度,紅眸中盡是冷淡。


    已經過了多久了?


    每當迴想這個問題,延年能靜下心去算的時候,便是難得的閑暇之餘,給景元寫信的時候。


    隊長在前年死了,副隊長也是,老一批的雲騎沒剩幾個,現在新人雲騎已能撐起一片天,而延年,便是臨時受任的隊長。


    每天處理的事務變多,漸漸的,給景元寫信的次數便少了些,但延年堅持一月一封,繼續寫著雲騎上陣與步離人對峙的微小說。


    景元迴信的字數也漸漸多了起來,有時也會聊一些趣事,例如調侃鏡年名聲在外,家附近天天有人宣傳。


    但延年知道,那都是他買的水軍,至今依然發著巨大效用。


    有時,景元依然在問,“為什麽如此執著?”


    “其實不向他證明,你已是一名雲騎。”


    延年重複迴著那一句,“因為想和你做朋友。”


    每到這個時候,景元便會沉默一段時間。


    夜幕低垂,燭光搖曳,如珠簾般閃爍。


    延年整理著信件,一封又一封,看到第一封日期,赫然已是二十年前。


    二十年,對長生種來說,宛如白駒過隙。


    二十年,對於原本是短生種的他來說,就是一個新的人生階段。


    十七歲被步離人囚禁,二十七歲掙脫了牢籠,然後…死了,再次複活,現在四十七歲。


    活不過五十歲的短生貓,十年播種,嗬護幼芽;十年澆水,靜待成長;十年收獲,積水成海;十年享用,已至暮年;十年枯萎,再不逢春。


    銅鏽斑駁的古鏡,延年看到了自己渾濁的眼眸。


    在這副長生的軀殼中,掩藏的是被殺氣與歲月侵蝕的靈魂。


    奇怪?


    他現在應該是個長生種才對。


    延年半捂著臉,隻覺得好累,最近這種情況越發嚴重,一開始他以為是事多,導致的心力交瘁。


    直到在戰場上,他越來越控製不住手中的劍,殺完了一切敵人之後,對過來支援的隊員,也有種想手刃的衝動。


    無人的深夜裏,埋藏的夢魘再次複蘇,侵蝕著他的精神世界。


    “我…長生了嗎?”


    延年喃喃低語,拆開一封景元迴的信,已過了許久,今天才有空。


    暖黃的燭光下,景元的字跡成熟了些。


    【敬鏡年。】


    【最近很累吧。】


    【寫的內容和上次、上上次一樣,聽說不久會有調休,迴來好好休息一下吧。】


    【——景元。】


    “是嗎?”


    “我又搞錯了。”,延年眼神茫然,有些不記得上一次給景元寄的信寫了什麽,明明也是用了心寫的,突然就忘的一幹二淨。


    窗外蟬鳴聲不絕,就在延年提筆迴信時。


    蟬鳴瞬間就被鑼鼓聲淹沒,火光衝天,帳篷被掀開,幾名雲騎神情焦急,“鏡年隊長,敵襲!”


    “好,我立刻去!”,延年條件反射地站起身,握住逐月衝了出去,天空中巨大的飛艦劃過,空氣震動,器獸的咆哮震耳欲聾。


    他們被包圍了。


    而在這種情況,唯一能做的,就是殺出去。


    殺不出去,就死在這。


    延年習以為常,他不覺得麻木,隻覺得自己有點瘋魔,一旦舉起劍,除非敵人消失,否則便不會停下。


    一直,一直,一直——


    就像那年步離人入侵家鄉,他也是如此地揮劍。


    黑色的氣從眼前閃過,疑似某種征兆。


    “鏡年!”


    有人在唿喚他的名字,冰冷的血液開始流動,延年紅眸一顫,恢複了些清醒,轉頭。


    風中,鏡流額前的發絲淩亂,遮住了眼眸,看不清神情,唇微張,聲線清冷,“已經…殺完了,停下吧。”


    “殺…完了?”


    延年低語,放眼戰場,空蕩蕩的一片,根本沒有什麽步離人,手下的眼中滿是擔憂,欲言又止。


    延年隻覺得頭痛,倒了下去,被鏡流接住。


    “他這種症狀持續多久了?”,鏡流眉頭微皺。


    “迴劍首大人,就是近一個月。”


    “鏡年隊長他突然跑出去…一個人和不存在的敵人戰鬥。”


    幾個雲騎老實迴答。


    一開始他們隻是認為鏡年在練劍發泄,直到狂冰波及到糧倉,這才警醒了起來。


    等鏡年清醒,和鏡年說,可鏡年完全不知道,一臉茫然。


    不得已,他們才聯名寫信給鏡流,匯報情況,不然沒等戰死,就先餓死在了沙場。


    “是太累了嗎?”,鏡流背起延年,眸中暗沉,剛才的一瞬間,她一定是看錯了,那可怕的黑色之氣。


    正是魔陰的前兆。


    唯獨這個,絕無可能,鏡年連兩百歲都沒有,還是個少年而已。


    “鏡年,你一定是累了。”


    鏡流語氣篤定,帶延年迴到了帳篷之中。


    延年意識模糊,睡了很久才醒來,坐起身。


    延年覺得很累,不是身體上的累,而是靈魂上的疲憊。


    “——k0047…唿喚係統。”,延年輕聲道。


    “迴答我,我沒有長生,對嗎?”


    小光團浮現,話語冷漠,“低等的靈魂配不上長生的軀殼。”


    “人氣不夠,本身的實力沒有實現質的飛躍,你不過還是一隻短生的貓。”


    “不過放心,等你攻略成功,我會封存「鏡年」的記憶,降低對你的磨損,若角色存活,等切迴時,便會想起一切。”


    “實在不行,你現在可以選擇去死,迴到上一個存檔點。”


    延年沉默,握緊了手中的被子,緩緩開口,“上一次存檔點在哪。”


    “二十年前,和景元的第四封信。”,係統指出時間,“你的靈魂容量目前隻有這麽大。”


    “記憶有限,就算沒有步離人…你也活不過五十歲。”


    “我知道了。”,延年垂下眼眸,神情意外平靜,示意係統迴去,他沒有其他問題。


    原來…不是真長生。


    再次看向桌上的古鏡,裏麵浮現的是一隻蜷縮成一團的貓,眼神渙散。


    這才是最真實的他。


    告訴他,他叫延年,而不是鏡年。


    “我愚蠢的弟弟,在看什麽?”,鏡流端著一碗藥,走進帳篷,見延年在發呆,輕笑了一下。


    延年迴過神,搖了搖頭,微微一笑。


    “隻是記起,還未給他迴信。”


    “是那名叫景元的小孩,聽飲月提過。”


    鏡流坐在床邊,拿著湯匙,翻動藥,吹了幾口,迴憶了一下,遞到延年的嘴邊。


    她特意問了飲月關於景元的事,關於對方的相貌、家在何處,和弟弟有什麽糾葛。


    就是忘了問性別,不過肯定是異性,她百分百確定。


    延年嗯了一聲,隨即看著黑色的藥水,條件反射地先問一句,“這是什麽?”


    “我熬的安神藥,你需要休息,後天隨我迴仙舟吧。”


    “你的職位暫時由其他人頂替。”,鏡流一勺子塞進延年口中,延年猛地咽了下去,滿嘴的苦味,讓他很想吐。


    沒忍住幹嘔幾下,延年立馬翻身躲進被窩之中,悶聲道,“在之前,我要想寫一封信給景元。”


    “若是他…還未——”


    “反正,我迴不迴去,我自己會抉擇。”


    “這可由不得你,我愚蠢的弟弟。”,鏡流淡淡道,“留在這,你現在隻會拖雲騎的後腿。”


    “你病了,鏡年。”


    空氣寂靜無聲。


    許久,延年迴應,“抱歉,姐,廢了一身功夫也好,在後勤搬運也好。”


    “我…在意他,所以想得到他的認可。”


    “這就是你揮劍的理由?”,鏡流單手負在身後,紅眸平靜。


    “這就是我揮劍的理由。”


    “是不是…很小家子氣,因為姐姐的劍為的是仙舟,是大義。”


    延年抿了一下唇,對比鏡流,他的劍格局不大,也沒誌向,過於狹隘。


    “劍不會代表什麽,它隻是一柄傷人的利刃。”


    “如果它能幫你達到目的,再好不過。”


    “鏡年,無論如何,別為自己的選擇後悔。”,鏡流摸著延年的腦袋,神情閃過一絲複雜,但很快消失殆盡。


    延年半磕著眼,覺得鏡流話中有話,但他一點都不想細想。


    因為細想太耗腦子,不知是不是安神藥作祟,還是毒性太強,他又開始犯困。


    一縷清香從香爐中緩緩升起,彌漫在空氣中,帶來寧靜與祥和,讓延年放鬆了下來。


    又是一覺起來,香已燃盡,窗外煙霞輕薄,鏡流不知去了哪。


    延年眸中的濁意少了些,走下床,坐在書桌前給景元寫信。


    這次沒有長篇大論的精彩搏鬥,沒有雲騎以少勝多的傳奇故事,也沒有延年一個人的英雄傳,隻有短短一句話。


    【敬景元。】


    【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了嗎?】


    寫完,延年覺得有點好笑。


    他之前還說等景元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結果僅有二十年。


    對長生種來說算的了什麽呢。


    延年將信裝進信封之中,托人寄迴了仙舟。


    了卻一件事,延年便開始了休養,隻不過無論如何睡,吃什麽藥,始終少了點精氣神。


    丹鼎司的人檢查過後,表示延年十分健康,這讓所有人鬆了一口氣。


    唯獨鏡流偷偷握緊了拳頭。


    過了幾周,景元迴了信。


    【敬鏡年。】


    【迴來吧,有些話,我想親自對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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