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坐慣了高椅高桌,連書房內也擺著一件大方紅木厚桌子,桌上擺著數個釉上彩瓷碗,楚嶺為他沏了一杯,又為自己斟了一盞。


    兩人對坐桌旁,楚嶺問道:“小兄弟此來所為何事?吾兒楚陽近來可好?”


    他如此一問,問得餘何意低下頭來,把懷中久抱至今的白壇往桌上一放,放得令楚嶺眉心直跳,一絲不詳之感爬上心頭。


    “這……這是什麽意思……”楚嶺強笑著問道:“小兄弟,有什麽話,你直說吧。”


    “伯父。”


    餘何意站起身來,對他道:“楚陽兄台的屍骨,就在此處了,萬請節哀。”


    楚嶺身子一晃,隻覺得頭暈目眩,幾乎要坐不住這張四平八穩的交椅,他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絲聲音來,胸口悶得發慌。


    “他……他是怎麽死的。”


    餘何意摸了摸鼻子,斟酌著說:“月前荊州有邪教作祟,華山派由陳曠領命下山除魔……”


    後話未盡,楚嶺神色悲痛不已,問道:“這麽說,陽兒是被妖人殺害的了,殺他的人在何處,被拿下了嗎?”


    “已經死了。”


    “好……好……好,陽兒行俠半生,為此而故,也不算墮了我們楚家門楣。”


    楚嶺低下了頭,悄悄以袖揩淚,餘何意左右四顧,佯裝不見。


    緊接著,楚嶺又問了些內情,例如邪教姓甚名誰,什麽來路,楚陽如何鏖戰,怎麽身死,是誰手刃仇敵,事端平息了否?


    餘何意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答了一番,楚嶺也是嗯嗯啊啊,認認真真地聽了一遍。


    談到日落西山,月掛柳梢,楚嶺才恍然間迴神道:“瞧我這腦子,隻顧著與你說話。張全!”


    外門‘吱呀’一聲開了,鑽進來一位三十餘歲的精壯漢子,頜生虎須,怒目濃眉,甚是威武。


    “老爺,您叫我。”


    “去安排一桌筵席,取出我那壇十年的元正酒來,我要與小兄弟痛飲一場。”


    餘何意聞言心道,這可耽擱了我迴長安去,忙就站起身來,連連推辭道:“不必麻煩,心意晚輩領受了。”


    楚嶺見此沉下臉來道:“小兄弟莫非瞧不起我,不肯與我同席飲酒?”


    “不是如此。”


    “那是什麽道理?你既然送了我兒歸鄉,便算是陽兒的兄弟了,哪有兄弟過府不飲不食的,你要我楚家為外人所笑話不成?”


    話到如此地步,餘何意縱要推拒,也不可能了,隻好點頭稱是,心想,住下一夜,明早就起行,迴長安去。


    兩人自書房走出來,穿過曲折長廊,經過假山嶙峋,越過花團錦簇,踩過青石小徑,走了約有一炷香功夫,才到了宴客大堂。


    這大堂外窄裏闊,活像倒了個兒的葫蘆,裏頭有朱漆長柱數根,每根長柱上都鏨有金漆大字,都是些詩句之類。


    譬如‘三梁曾入用,一節奉王孫’‘稱心如意,剩活人間幾歲’‘功成獻凱見明主,丹青畫像麒麟台’‘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這些詩句不僅風格大相徑庭,連筆法,表意也多不相似,擺在一起,很是奇怪。


    也許是餘何意駐足觀望久了,楚嶺在旁說道:“小兄弟,是不是覺得這柱子上的詩句,各與各的不相幹?”


    餘何意迴過神來,忙道:“沒有沒有,隻是看這些字寫得很好,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楚嶺哈哈一樂,笑了兩聲,說道:“小兄弟,你不必過多拘束,有話直說就是。這些柱子上的詩句,確實是各不相幹,這是因為,留下它們的人,也是來自天南海北,四方殊途。”


    “啊?!”


    餘何意支吾了一聲,有些疑惑道:“這是……”


    “這是我楚家獨有的迎客柱,倘若來客能在柱上留得下詩句,我們自然會派人為之金漆塗朱,永存於世。父親——”


    隨著少年清朗聲響起,打外頭大闊步進來一位劍眉薄唇,蕭蕭肅肅的錦衣少年,約莫十八九歲年紀,左肩上架著一隻獵鷹,背上綁著一把約有尺長的大弓。


    少年身後還跟著四個壯漢,無不是二十來歲的青年,都穿著灰色短打,腳上綁著纏繩。


    楚嶺一見此少年,登即笑容滿麵,喊道:“桓兒,快過來見禮。這位是你楚陽哥哥的兄弟,姓餘,名何意。”


    楚桓邁步上前,隨意地抱了一拳,立時就放下了,他本是笑著邁入大堂的,此刻聽了父親介紹賓客身份之後,卻冷下了臉來,撇嘴道:“原來是餘大俠,久仰久仰,想必餘大俠武功高強,在這迎客柱上留下佳作,一定也輕而易舉咯。請——”


    “桓兒,不得無禮。”


    楚嶺一聲輕喝,隻見楚桓斜了斜眼,很是不服氣道:“怎麽,難道我說的不對。楚陽哥哥武功高強,他的朋友,想必也是高強之輩嘞。”


    餘何意看在眼裏,心裏明白,恐怕這楚陽與楚桓關係不和,不然這少年怎麽入門時還言笑晏晏,一聽說自己是楚陽的朋友,就轉了張嘴臉呢。


    他也是少年意氣之輩,被楚桓這樣接二連三的相諷,怎麽能忍得住,那頭楚嶺還在皺眉嗬斥,這邊餘何意已輕點足尖,拔地而起。


    嘴裏說道:“楚伯父,既然這樣,晚輩就獻醜了。”


    餘何意右手拔劍而出,在半空中嗤嗤嗤幾聲,一個‘道’字倏忽已成,身子才要落下,他左腳在別的柱上一蹬,翻身上了房梁,倒掛在空中,緊接著又寫了個‘由’與‘白’字,因是倒掛著的,這字便也是倒寫正看。


    楚嶺兀自‘咦’了一聲,凝神細看,觀這幾個字雄渾非常,筆力驚人,是餘何意運用了自創的明心拳法在劍中,模仿了林如許書法而就。


    那林如許江湖成名已久,數十年書法深耕,其中所蘊含的精神氣勢,實乃是他一生感悟。


    餘何意雖隻學了個形,也足以令人驚訝,畢竟他年輕如斯,就能有這樣的筆法功底,對外人來說,已很是可誇,但他畢竟內力尚淺,劍身入木不深。


    餘何意長劍一挑,借力變換身姿,又在空中躍起一丈,幸虧這宴客堂十分高闊,足有三層樓深,也還經得住他翻騰踴躍。


    這會兒隻見木屑紛紛而落,須臾間十個字一齊寫畢,到‘長’字最後一筆時,餘何意正巧落地,那一捺便長而又長的劃盡。


    餘何意寫罷了詩句,長舒一氣,楚嶺凝視著長柱上兩行大字,‘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


    過了良久,他拊掌大笑道:“細觀這一行詩,倒有些拳意蘊含在內,這一路拳,我在江湖上卻沒見過。小兄弟年紀輕輕,就能創出如此武功,真是讓人大開眼界。桓兒,如今你可服氣了嗎?”


    餘何意聽罷,為楚嶺的眼力暗自驚詫道,果然是不愧是楚家的家主,隻看了一眼,就瞧出了我這字內的真章,幸虧他不認識林如許。


    於是隻笑道:“哪裏哪裏,一般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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