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宜,刻了滿桌子的我了,要麽再刻刻非忍、無苔他們,我這一天天站的,腰都要折了。”他嘴裏抱怨著,坐到桌邊留意著她的神情。


    她投來微微得意的一瞥,頑皮地嘟了嘟嘴:“先把你刻好了,再刻他們豈不是手到擒來?”


    “已經刻得很好了。你看,這個,這個.....”宣六遙指點著桌上數十個栩栩如生的自己,“個個比我還俊。”


    它們大多是站著的自己,左手垂立,右手握著朔月劍,長身修立,微微仰著頭,似在眺望天上明月一般。也有坐在椅子上,單膝撐起坐在地上,雙拳衝前攏抱明月的......


    那些保持同樣姿勢一連一兩個時辰的日子,宣六遙都覺著不堪迴首、寒栗不已。


    “那是我手藝不精,若是精了,它們就跟人一樣俊了。再說了.....”她停了嘟囔。


    “再說什麽?”他的好奇心起來了。


    胡不宜又嘟囔了一句,這次,他沒有聽清。再問,她也不告訴他。


    “不說算了,我迴房去了。”


    他起身欲走。


    胡不宜瞟了他一眼,沒有吭聲,隻是臉龐慢慢落上一層薄霜。


    那薄霜也凍住了他的腳,他又坐下,看著她磨一下手中自己、吹口氣,磨一下,又吹口氣,木上自己的眉目越發清晰,連垂下的發絲也根根可見,真是比杵在桌邊的自己還要俊上三分。


    -----------


    直到芸香又來提醒被窩已用暖爐烘好,胡不宜的長睫毛也因困意微微垂下時,他才離了胡不宜的屋,迴到自己的臥室。


    一推門,一股淡淡的苦藥味和著炭盆的熱氣撲鼻而來。


    床裏側,桂無苔從被窩下探頭看了他一眼:“迴來了。”


    “又喝藥了?”


    她歎口氣:“可不。一滴也不剩。”


    “苦了你了。”他懷著歉意。


    她輕笑一聲,又長歎一聲,朝裏翻了個身:“是我自找的。今晚還要唱嗎?”


    “......不必了吧。”


    “那我睡了。”


    她把被子往頜下一墊,閉了眼睡去。


    宣六遙脫去外衣、鞋襪,鑽進外側的被窩裏。


    被子是同一條被子,隻是中間用了另一條小被子,隔了個結結實實。


    過了一會,正朦朦朧朧要睡去時,桂無苔翻過身來拍他的肩膀。他一下清醒,側頭望去:“怎麽了?”


    “我問你,”她抬著頭看他,“你願意娶胡不宜麽?”


    “哎?”他吃了一驚。


    桂無苔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之前旁敲側擊過,我問她願不願意嫁給非忍,她卻是鐵了心的不肯。我問她願不願意做你的側妃,她說,側妃也是妾,她不願當妾......跟我倒是像得很。我情願不嫁,或者嫁給一個娶不起妾的窮人,隻要我愛他,一生一世地,隻兩個人,高興也好,吵架也好,反正我心裏隻有他,他心裏也隻有我......說遠了。你願不願?”


    宣六遙認真想了下:“你不是說,她不肯做側妃麽?”


    “你休了我,再娶她,不就好了麽?反正我喝藥也是喝怕了,也害得你二十三了還跟條光棍似的,怪對不住你倆的。”


    “休妻在平常人家也是件大事,何況你還是王妃,到時你會成為全京城的笑柄,不說你父親臉上無光,我也實在不忍如此對你。你不用太過憂心,胡不宜年紀還小,從小養在我身邊,眼裏隻有我也屬正常。迴頭我們帶她出去多見識見識,她自然也就知道,我不是這世間最好的男子了。”


    桂無苔噗地笑了:“也好。不過,我做外邊做了那麽多年捕快,也算有一點見識了,在我心裏,他一直是最好的。我是說白溪山。”


    “你一個捕快,見的不是賊就是殺人犯,能有什麽好的?”


    宣六遙嘴上說得痛快,腿上被踢了一腳,好在隔著被子,也不算太疼。


    低悶的笑聲滾過,帳內突然安靜。


    倆人尷尬地各自翻了個身,在中間隔出一條城牆寬的河來。


    宣六遙突然想問桂無苔一句:你心裏的墳平了麽?


    -----------


    他沒問,她不答。


    他也就不知道答案。


    太後傅飛燕也想知道,她把他召進晚晴宮:“你那個王妃怎麽迴事?我都安排了丫頭日日侍候她喝藥,怎麽還不見動靜?若是實在生不了,你趕緊納幾個側妃,好好地生上一串。還有,我怎麽聽知畫說,你跟她難得行周公之禮?你不喜歡你的王妃?若是如此,喝再多藥有什麽用?你當初不是自己指名要她的麽?”


    知畫是傅飛燕安排到桂無苔身邊的宮女,平時貼身侍候,喂藥、聽壁角這些也都在幹。


    宣六遙低了頭,乖順地聽她訓誡。


    她已年過五十,看著也不似從前那般精幹,抱不上孫子,著實心急。他自然明白。


    確實,他成婚擇妻時,並未考慮周全。


    當時他隻覺著倆人同命相憐,自能互相明白、互不打擾。眼下他想給傅飛燕添個王孫,他又如何對一個心裏有墳的女子下得了手?


    那埋在墳裏的又不是他,他怕墳裏人爬出來打他。


    待傅飛燕火氣平息,他再好聲好氣地敷衍:“迴去我再試試。”


    -----------


    “再試試?”


    桂無苔坐在床裏側,抱著被子抬頭呆呆地看他。


    宣六遙很不自在地點點頭,抬手指了指外邊,意思知畫聽著呢。


    桂無苔把頭埋進被子,聲音悶悶地:“我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偏讓我唱這種戲。”


    “哈哈哈。”


    也真是從前未遇過的趣事。


    宣六遙笑夠了,又覺著不忍心:“罷了罷了。不若我們出去抱個孩子迴來,太後跟前交了差便行。”


    桂無苔猛地抬頭,愕然地看著他:“那怎麽行?你是親王,血統怎能不正?再說了,知畫貼身侍候我,這種把戲怎能瞞得過太後?”


    “也是。”宣六遙想了一會,擺擺手,“不想了,睡覺。”


    睡是睡了。


    桂無苔翻來覆去。


    想來她心裏懷著愧疚。


    半晌,黑暗裏冒出她的聲音:“我想通了,你是個極好的人,我願意為你生子。”


    沒有迴應。


    連個翻身也沒有。


    桂無苔轉頭望去,枕上宣六遙的側顏如一枚青墨的剪影,如一座溫潤的青山,於靜默中眾鳥歸林、萬獸歸心,醒轉時,卻會是日光萬丈。


    隻是此時,它還沉寂著。


    那影子,竟有幾分像是白溪山。


    桂無苔忍不住翻過身,伸手輕撫他的額、鼻、唇......


    “紫萸。”


    他在夢裏叫了一聲,翕動的雙唇蹭過她的指腹,桂無苔楞了一下,想起已經被封容醉納為侍妾的莫紫萸。


    他心裏的墳埋的是莫紫萸?


    那為何他說心上人已經死了?又為何將她留給封容醉?


    哦......桂無苔想起來了,封容醉告訴過她,莫紫萸是罪女,不能呆在宣六遙的身邊,否則會引來滅頂之災。


    真可憐。


    有情人難成眷屬。


    隻是......那姑娘有些傻傻的,怎麽會成了他的心上人?就因為長得俏?


    -----------


    -----------


    讓胡不宜出去多見識些青年才俊,這事讓宣六遙有些為難。


    為了避嫌,他很少跟外頭的官員、學子來往,除了封容醉時時來找他,幾無朋友。與鐵星藍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封容醉是個紈絝子弟,又經常在外漂泊,以他的臭脾氣,怕也沒幾個知交。


    桂無苔麽,更別指望她與別的官員女眷有什麽來往了,從小私逃在外,又在慧州當小捕快的。


    真是犯愁。


    這一晚,他照例在胡不宜的閨房裏,站夠一個時辰的樁後,再得以坐下來,看她打磨新的木刻小像。


    這丫頭,倒是出落得越來越俏了。


    這幾年沒在外頭奔波,養得又好,肌膚白嫩柔膩,眸如星辰,唇如紅脂,一笑,明媚得如雪地上落了一輪金烏。


    她伸過手,在他的嘴角邊一抹:“宣六遙,你怎麽流口水?”


    哎?


    他大驚,趕緊拿衣袖擦擦嘴角。


    不會吧?才剛是盯著她看來著,也覺著她好看極了,可也不至於如登徒子般色相畢露吧?


    美人嘛,皮囊而已。


    可這皮囊裏,灌的是胡不宜——自她出生後,便是他一手帶大的,如同一棵他親手栽種的花,開出的色即便不傾國傾城,也能傾他的心啊......


    但也......不至於流口水。


    他急急地擦著嘴角,胡不宜的手又摸上了他的額頭:“你很熱嗎?這麽多汗。”


    她的手溫溫的,指腹處不算柔軟,大約握多了刻刀和判官筆而生了繭,有一絲隱隱的粗礪感。不知為何,宣六遙覺著此刻的她特別像紫萸——胡、林寧。


    胡......


    突然有一個奇怪的念頭閃過。


    未容他抓住,他的腦中混亂成一片熱的漿糊,果然覺著自己額頭汗冒如雨。


    “是,真熱。我出去涼快一會。”他頭也不迴地衝出屋,噔噔噔衝下了小樓。


    -----------


    夜風寒冷,熱汗瞬間退去,腦中的一片漿糊終於冷成一塊硬糕,木木得無法思索。


    不知不覺,他已站在後宅小樹林中。


    他想,還好沒將這片樹林砍掉建屋。


    他知道佘非忍在林中的一棵樹上搭了一個厚實的棚子,這樣冬日裏亦可來作一隻冬棲的閑鳥。他將夜明珠塞於發束中,找到那棵樹,沿著梯子往上攀爬。


    還有兩梯就能爬進去了。


    一抬頭,佘非忍坐在棚中,正直勾勾地盯著他。柔和的珠光打在他臉上,半明半暗,襯得他的眼珠子黑得像鬼魅。


    偏偏還不說話。


    宣六遙隻覺背上的汗瞬間又冒了出來。


    “你怎麽在這裏?”


    “我搭的棚子,師父能來,我不能來麽?”


    還是那熟悉的頂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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