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了麽,無苔?”


    “有點。”


    “我去替你拿些吃的。”


    “桌上不有麽?”


    她伸手取下金光燦燦的鳳冠,脫了沉重的霞帔,按了按脖子,起身往桌邊走:“真累啊。你也該做一次新娘,戴這麽重的大金帽,再一動不動地坐上一整日......下輩子再不做女人......不,連人都不做。”


    她絮絮叨叨地抱怨,自顧自地坐下吃東西。


    與“她”倒也有些相似。


    宣六遙看著她,腦子裏有根弦一抽,脫口而出:“四皇兄送了賀禮,要不要看一下?”


    桂無苔茫然地抬了頭,隨即想起四皇兄是誰,僵了一會,笑道:“好啊。”


    宣四年的禮不算輕,也不算重。


    一對上好的潤白玉璧,一隻流光溢彩的瑪瑙花瓶,放置花瓶的大盒子裏邊,還有一隻小木盒,盒長不過半尺許。


    桂無苔瞟了瞟宣六遙,伸手取過小木盒,又瞟了瞟他,猶豫著不肯打開。


    可宣六遙的心思都在好奇裏邊是什麽上,也未注意到她的眼神,隻催道:“打開看看是什麽寶貝?”


    盒蓋輕輕一抽,裏頭的東西露了出來。


    在揉碎的細軟糯白的宣紙墊上,靜靜地躺著一個淺褐色的木雕人像,是個少女,麵容嬌俏,衣袂輕飄,木色已被時光浸染得發出潤光。


    “手藝不錯。這是你麽?”宣六遙問道。


    半晌沒有迴應。


    他抬頭看她,呆了一下。


    她從前都是一副明媚的模樣,此時卻雙眉微蹙,眉尖掛了許多愁雲慘霧,眼裏更是淚光漣漣。


    下一刻,她從懷裏掏出一個差不多高的木刻人像,卻是個俊俏公子,發發束冠,手執長劍,亦是輕褐柔澤。


    與那木刻少女自然是一對。


    她將木刻公子往盒裏一丟,蓋上蓋子:“你這裏有什麽地方可以埋東西的麽?”


    “埋它做什麽?刻得多好。”


    桂無苔訝異地看他一眼,躇躊道:“你想把它們燒了?”


    宣六遙拿過這一對人像,放到牆邊的架子上:“多好的一對人兒,最起碼,他還活著。”


    “你的......死了?”


    “嗯。”


    ----------------


    婚後的日子似乎和從前相同,也有些不同。


    宣六遙又過上了睡地鋪的日子,好在睡了月餘,地板著實太涼。桂無苔看不過,自己跟胡不宜擠一塊睡去了。他又占迴大床,左右翻滾亦是自在得很。


    白日裏,桂無苔跟著胡不宜和佘非忍去小學堂讀書,夫子是個老頭子,沒什麽不方便。散學後,桂無苔更是帶著這兩小的舞刀弄槍、互扮賊匪,後宅成了一座山頭,裏頭藏著匪,外頭圍著官。


    然而常常看到兩個女官把一個男匪追得屁滾尿流,男匪甚至要躲進書房才能逃過一劫。


    “師父,她倆老打我。”佘非忍整個身子縮在宣六遙的椅後,輕聲抱怨。


    “打得疼不疼?”


    “自然疼。我看書中將女子的拳頭稱為粉拳,可這哪裏是粉拳,明明是鐵拳才對。”


    “哈哈。”宣六遙忍不住大笑。


    書房門被哐得踢開,胡不宜和桂無苔執著練功用的木劍齊齊站在門口。


    雖天色寒冷,胡不宜卻是熱得臉色緋紅,額頭熱氣騰騰,她已是一個十二歲的嬌俏少女,雖和桂無苔一樣,穿著束腰的緊身袍子,發髻卻已改成了單髻,髻上還插了一枝小小的珠花,更是顯出幾分伶俐來。


    “宣六遙,你笑什麽?”她大聲質問。


    宣六遙翻了翻手中書冊:“看到一則笑話,故而笑上一聲。”


    “什麽笑話?”


    “額......”宣六遙舌頭像被米漿沾住似的,他趕緊看了看書頁,可惜此書是聖賢書,不曾寫著笑話。


    胡不宜目光炯炯地盯著他,若是他不能當場編出一則笑話來,隻怕她倆的鐵拳就要招唿到他身上。


    她又逼問一句:“什麽笑話?說出來讓我們也笑笑。”


    “從前有一隻狐狸,被一條蟒蛇偷了一顆內丹,它跑到主人那裏唿天搶地,要主人替它主持公道。可主人也不曾逮住蟒蛇,被它逃了。沒辦法,主人隻好帶它去追蟒蛇,追了好多年,這會兒還在追......”


    “這有什麽好笑的?”


    “我笑......主人太笨。”


    胡不宜慢慢向他逼近。


    宣六遙將書冊擋在身前,好在她伸出鐵拳之際也能擋上一擋。


    她的粉臉慢慢湊到他跟前,黑亮的大眼睛裏流露出一股將要做壞事的笑意。宣六遙抱緊胸口“瑟瑟發抖”。


    她將木劍放到書案,兩隻手慢慢伸向他的臉頰兩側。


    “宣六遙,我好喜歡你哦。”


    她突然狠狠地捧住他的臉,抵著他的額頭說出這麽一句話來。


    他的臉頰被擠成一團麵似的,嘴唇像一朵南瓜花似地突了起來。她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唇碰到了他的唇,他頓時覺著臉上起了火,一瞬間腦子裏滿是“她”。


    可胡不宜很快地放開了他,往他身後探了一下頭,隨即拿了木劍轉身跟著桂無苔走了。


    桂無苔臨走時,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


    宣六遙覺著她的目光裏另有深意。他很想追上去解釋,他和胡不宜是純潔無暇的師徒、父女、兄妹之情,胡不宜說的喜歡,就是純粹的喜歡,而他的臉紅,隻是因為臉皮薄而已。


    可,人家又沒說什麽。


    好半晌,他迴過神。想起躲在他身後的佘非忍。椅後空空如也,他伸手摸了摸,那虛空裏卻有一個實實在在的人。


    他順著那人的肩膀摸上去,掐了掐臉蛋:“打算在這躲一輩子呢?”


    沒有迴應。


    宣六遙念了卸去隱身術的咒,佘非忍從椅後現出身形,他蹲在地上,雙手抓著椅背正怔怔在想心思。


    宣六遙想起他是想娶胡不宜為妻的,頓時生起一股心虛:“你師妹還是個孩子。”


    佘非忍抬頭看他一眼,眼裏無喜無怒,也沒有說話,隻站起身打算往外走去。


    他的沉默有些嚇人。


    宣六遙一把揪住他的衣袍:“佘非忍,在這世間,你算計誰我都有一絲原諒你的可能,即便算計的是我。但若你敢算計胡不宜,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會將你挫骨揚灰,打得你永世不得翻身。”


    佘非忍瞥了一眼他:“那你來追我啊,就算在這宅子裏,你能追到我我都喊你一聲爹。還天涯海角......”


    語氣平淡。


    越平淡,越不屑。


    他不緊不慢地往外走,在門口停了停,突然逃命似地撒腿竄了出去......


    ------------


    晚。


    空蕩蕩的臥室。


    桂無苔睡胡不宜的屋,芸香睡在她們那邊的丫頭屋,佘非忍睡在廂房,他一個人,占了一整間寬大的屋子。


    他們都睡在小樓的二層,倒也算近。


    宣六遙坐在床邊,心頭生起一股孤單。


    他想了想,起身準備去找佘非忍同睡,好歹有個人陪在身邊,即便不說話,也好過心裏空蕩蕩。何況與佘非忍有時還要鬥智鬥勇,辨認他話的真假,不失為一件樂事。


    餘光掃過牆邊的架子。


    似乎有些不對。


    那一對木刻雕像,怎地隻一個少女孤孤單單站著,那位俊俏公子呢?


    他想了想,決定去問一下桂無苔,免得她發現時還以為是他偷偷藏了起來。


    篤篤。


    “進來!”裏頭脆生生地迴應。


    推門進去,她倆正坐在桌邊,胡不宜手裏拿著一根不長的木頭,還有一把小小的刻刀,她麵前的桌上,正是那個不見了的公子木像。


    “你們在做什麽?”他問。


    桂無苔朝他笑笑:“胡不宜想刻一個你,我正在教她呢。”


    原來如此。


    宣六遙放了心:“那你們刻吧......哎,既是刻我,為何要照著四皇兄的模樣?”


    半盞茶後,他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但他不能咬,他還得直挺挺地站著,以便胡不宜照著他的樣子,把他刻進那根才削了幾刀的木頭裏。


    何況,手藝活,哪是一次兩次、一個時辰兩個時辰,就能使得很好的?


    -------------(第二卷完結,第三卷開始)


    ------------


    窗外的雪飄了又停,花開了又謝,果結了入腹,又飄起了鵝毛大雪。不覺間,四季已過了兩個輪迴。


    屋外寒意清冽,屋內溫暖如春。


    宣六遙腳下擺了一個炭盆,盆內炭火在一層灰黑下悶悶地燃燒著,將桌上一個個站著的木刻小人照得發亮。


    胡不宜從又一個木刻後抬起頭來。


    她的額前留起劉海,黑色劉海下露出半輪明月似的烏亮眼眸,一眼不眨地盯著他。


    一瞬間,宣六遙仿若看到烏藍海水與幽黑天邊交界處升起的圓月,靜謐卻又熱烈,頃刻間牽動著無邊波浪往他的心裏奔襲,似乎要引起一場海嘯般地蓄勢待發。


    他的心尖抖了一下。


    他垂下眼,想起桂無苔曾經跟他講過的:“在冀州時,我頂了表哥的名頭在白家做書童。白溪山是白家長子,我是他弟弟的書童。那時,白溪山在我心裏,是明珠一樣的存在,我把他藏進心裏時的年紀,也就十一二歲。”


    當時他問:“他知道麽?”


    她迴答:“後來知道了。”


    宣六遙從迴憶中迴過神,再看向胡不宜時,她已經拿了一塊砂布仔細打磨手中人像。她已經十四歲,到了可以婚嫁的年紀,且,讀了四五年的書,比從前已是穩重許多,已經有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架勢。


    隻是大家閨秀的手中拿的是針線,練的是琴棋書畫。


    而她,拿著刻刀、砂紙。


    當然,不刻小人時,也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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