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以往,他自然相信佘非忍殺不了女鮫,能殺女鮫的,必是宋懷玉。可他親眼見過佘非忍在海水中來去自如,此時想來,他的落水、宋懷玉的落水,都顯得疑點重重。


    他瞥向佘非忍,佘非忍垂首站在一旁,神情委屈得緊。


    這神色,在他臉上已經見過不止一次。


    還有女鮫死去的痛心,亦在心頭攪動。許久他才平複了心情,吩咐道:“下去把他埋了。”


    “是。”


    佘非忍去放雜物的艙間找了鏟鎬,利落地下了船,就近挖了一個大坑,連身都未搜就把宋懷玉扔了進去。他斷定宋懷玉身上已無值錢的東西,何況師父還在船舷邊看著,若是他還翻死屍的荷包,隻怕要引來斥責。


    而宣六遙在甲板上盯著,眉頭早已蹙成一座小山。


    待佘非忍把下邊處理幹淨,重新迴到船上,宣六遙緩緩走迴船頭:“今日晚了,明日再開航吧。”


    “好。”


    -------------


    第二日,宣六遙焉焉地靠坐在船舷邊,有氣無力地對佘非忍說:“今日不走了,明日再走吧。”


    “哦。”


    如此又過了兩日,宣六遙仍不肯開航,總坐在船頭或船尾,要麽望著岸邊,要麽看著大海,癡癡地發著怔。


    船上吃食儲存已不多,他總沒精打采地,佘非忍讓他隔空取些美味,他卻扭頭不理。即便胡不宜來逗他,他也打不起精神。


    如此一來,佘非忍心裏未免有些打鼓。


    他從未見過師父如此萎靡不振的樣子,也不知是因為自己殺了人,還是因為死了女鮫。


    從前莫姐姐歿時,師父滿是悲傷,該做的事卻一樣也未落下。如今不過死了一個宋懷玉和一個女鮫,他卻丟了魂似的,連最要緊的吃飯事宜也不管了,難不成這女鮫比莫姐姐還重要?


    師父這般,連帶著胡不宜也不願跟他玩了,也整日裏虎著個臉,仿若旁人欠了她多少銀子似的。這船上的日子一下子變得無聊難挨起來。


    他隻好去了二層,進了莫紫萸的艙房,她正坐著繡帕子。


    “莫小姐,”


    他知道這個莫紫萸跟先頭的不是同一個,平素裏話說得也不多,是以到此時仍覺著有些疏離。


    莫紫萸抬頭看他,柔聲問道:“怎麽了?”


    “你可不可以去勸一下師父,他不高興。”


    她的神色黯了黯:“我每次想讓六遙哥哥高興,他卻好像更不高興了。我想是我太笨了,六遙哥哥不喜歡我。”


    哎,這也是個榆木腦袋。


    佘非忍有些無奈:“你多去和師父說說話,他就高興了。”


    “說什麽?”她有些猶豫。


    “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啊。”


    ——從前的莫姐姐跟師父說話,師父就很高興。


    莫紫萸放下針線,把帕子細細揉了一會兒,微微一點頭:“好。我試試。”


    她從床頭櫃裏翻出幾塊帕子,跟著佘非忍下到甲板上,在他的示意下在宣六遙的身邊坐下,也顧不得身下的甲板可還幹淨。


    “六遙哥哥,這些帕子送你。”


    幾塊亮閃閃的帕子疊得整整齊齊地遞到宣六遙眼前。


    第一塊,潤白的絹布上,一個肩頭有一朵赤梅的少年倚風而立,耳朵上掛著一彎紋飾,平添幾分狂狷之氣。


    宣六遙緩緩地掀開。


    第二塊,淺粉絹底,又是一個玉樹臨風的少年,腰間佩一枝木色短劍,仰頭望著明月。


    第三塊,還是這個少年。


    第四塊、第五塊,皆是這個俊秀少年,唯逐個地,身量要高些。


    他轉頭看她,她正漲紅著臉,垂眼看著他手中的帕子,微翹的長鳳眼底,似含著秋波,水光瑩瑩,鼻子挺秀,略略帶起一絲隱隱的俏皮。


    可她卻是文靜而柔弱,嫻雅而熱烈的。


    因“她”用過這副身子,是以她也與旁的鶯鶯燕燕有了不同,多少也能牽動些許他的心。鋪天蓋地地,也不知是感動還是悲傷,把他的心浸潤得柔軟而潮濕。


    他心裏,已默認她是他的侍妾,雖不曾有過親密之實,但已作好準備讓她跟著自己一輩子,除非她某一日又喜歡上了旁人。


    “繡得不好,六遙哥哥若是不喜歡,我再去繡。”


    她臉上的紅暈更甚,眼裏幾乎要含出淚漣,急急地,隻恐他嫌棄。


    “很好。”他讚一句。


    “真的麽?六遙哥哥喜歡?”


    “嗯。”


    得了他的首肯,她立時歡喜起來,不由得籲了一口氣。少女的芬芳送到他鼻下,讓他有些不自在。


    莫紫萸如今也十七八了,若在民間,早已婚配熟知人事,可她的心智偏偏又短了幾年,可也不是個傻子,就像這男女癡情,卻是發自真心地,不學而知。


    令他覺著沉重,卻也隱隱地,生出一絲被依靠、被需要的溫暖來。


    他決意不再深究佘非忍的隱瞞。


    那日他在舷邊,看著佘非忍利落地掩埋宋懷玉的屍體,都不曾想著去搜身,似乎確信宋懷玉身上是沒有被殺女鮫的鮫珠的。


    這麽貴重的東西,他不信佘非忍不會找上一找。


    若說當時佘非忍是忘了,可一連幾日,他一直留意著,也未見佘非忍突然醒過味要找鮫珠,神色之間是很是輕鬆,連半份遺憾也沒有。


    想來想去,這鮫珠,或許已經落進了佘非忍的手裏,被吃了亦有可能。


    他是上仙,深知世間百年不過是一段戴著桎梏的旅程,自然不會在意這有長生不老之效的珠子,他在意的,是佘非忍對他的一片心。


    他希望胡不宜和佘非忍,對他都是一片毫無保留的赤誠之心,因為他對他倆,亦是完全的真心。


    可如今看來,不過一廂情願罷了。


    ------------


    大船終於開動,往南而去。


    宣六遙要把這大船還給溫若愚,讓他多一分擋敵之力。


    扯帆的事,胡不宜幹了。掌舵的事,佘非忍幹了。無人劃槳,隻靠風吹。有北風便行,無北風便收帆,而時已天氣轉暖,多東風而少北風,停停歇歇,到達江南時,已是盛夏。


    海麵明媚,迎麵數十隻鐵甲盔船,於海麵上呈扇形鋪開,船頭獵獵旗幟,上書大字“溫”。


    這些船慢慢靠攏過來,將他們圍個水泄不通。從那些船的頂層艙窗裏,伸出無數鐵黑弩箭,直直對著甲板。


    宣六遙站在船頭,負手而立,靜靜地等著有人上前詢問。


    對麵船上有人朝著他唿喊:“來者何人?”


    兩船相隔仍有數丈,若是如尋常那般說話,除非有佘非忍那等耳力,是萬萬聽不見的。宣六遙歎口氣,正準備放下矜貴身份,如莽夫一般大聲迴答時,身旁的胡不宜已經喊了起來:“老溫在嗎?宣六遙迴來啦!”


    老溫?


    對麵的兵士顯然一楞。


    有一旗忽地一揮,頂艙弩箭收迴,其餘船隻漸次散去。隻最近那船,漂浮於原地,一麵旗子朝南邊上下揮舞,也不知是何意。


    不過總歸是放行之意吧。


    船底漸漸衝向沙灘,將水底的浮沙蹭得混濁一片。


    胡不宜扔下船錨,待船身不再漂蕩後,嗷地仰天長嘯一聲,噔噔衝上二層:“莫姐姐,收拾收拾,下船!”


    -------------


    他們如一家四口,又牽著一頭形影不離的“驢”,下了大船。


    腳底踩上軟綿綿而濕潤的沙灘,他們迴頭望了一眼,那高大威武的大船,伴了一年多,從今後,便不再是他們的居所了。


    各自都有些感慨。


    也不知此行,算不算白跑一趟,還損兵折將,唯獨佘非忍,眼底一抹竊喜,又深深隱去。


    步行至半程,前頭馬蹄聲急,幾匹馬由遠及近,馬上正是溫若愚,帶著幾個親兵前來迎接。


    至丈餘處,溫若愚縱身躍起,腳尖在馬鞍上輕輕一點,衣袂在風中忽忽作響,如一朵亮紫蓮花盛開,穩穩地落在宣六遙身前。


    倆人驚喜相望。


    不覺間宣六遙的身量又追一肩,與溫若愚隻差半頭,仍是那身淺色金絲銀縷袍,自始自終合身體貼,不見一絲捉肘,那副從容雍容的氣度更盛。


    而溫若愚,眉骨間肌膚較之從前卻是缺了些潤澤,眼見著略顯老成了。


    他似察覺到宣六遙略含詫異的目光,眼神赧然閃避了一下,才又直視過來:“走,迴營去。”


    他如初遇那晚,問都不問一聲,擅自上前摟起宣六遙的腰際,旋手一托,帶著他翻身躍上高頭大馬,又迴頭招唿胡不宜她們:“走!”


    宣六遙從馬上迴頭,越過溫若愚的手臂,看到胡不宜和莫紫萸乘了鹿,而佘非忍也被一個兵士安排著上了馬,才放心地坐正,又小心地側開些,免得擋了溫若愚的視線。


    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適於在這一刻的馬行間開始,溫若愚也未問及走時隨行的那二三十個兵士去了哪,想來海上轉一圈,不見了的,便是沒了。


    -----------


    仍是那兩個營帳,宣六遙讓他們把行李放迴去歇息一會,自己跟著溫若愚去了議事帳。


    倆人麵對麵隔桌坐著,桌上兩杯香茶,隻見湯色青黃,而無點熱氣。


    “夏日天熱,用的涼開泡的茶,皇殿下莫嫌棄。”


    宣六遙拈起茶盞一飲而盡,渾身舒坦。


    溫若愚歪著身子靠在椅子上,眼裏含著笑,也不知從哪句開始說起。倒是宣六遙起了身,深深地作了個揖:“折了溫兄的人馬,還請大將軍治罪。”


    “跟我說這個......你知道溫某治不了你的罪,再說,想必是有原因。”


    宣六遙在來的路上已經想好如何編造那些兵士的體麵死因,話到嘴邊,卻仍老老實實的:“互毆至死。”


    “互毆?”溫若愚吃了一驚。


    “是。我去看時,他們已都死在艙內,非忍說,他們是自相殘殺。”


    “你那小弟子說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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