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點點頭,直楞楞地看著仍跪著的兩個人。


    他倆有些尷尬,想起身,佘非忍還未開口,仍跪著,卻覺著了身為父母卻要跪兒子的羞恥。兩人麵麵相覷,不知是誰先裝著去扶對方,兩人這才相互攙扶著站了起來。


    求人的話已說出口,對方也已答應。


    一下子,無話可說,無情可動了。


    像是溫情的麵具撕下,一切用心,都昭昭於日,多說一句都是廢話。佘非忍扭頭出了屋子,屋裏的兩人各各鬆了口氣,卻又提起了心。


    到開春,就算佘清寒熬到了開春,佘非忍會不會又找出新的借口?又或者,會不會拿了盤纏卻在外邊遊蕩,到頭來隨便拿了個什麽糊弄他們?


    畢竟,若是佘清寒實在命苦撒手人寰,也怪不到他頭上,反倒讓他成了佘家獨子。


    這些,想必他也清楚得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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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當然清楚得很。


    沒有理由,沒有理由救佘清寒。相反地,他要弄死他。


    清淨了幾日,朱青顏又端著飯菜,小心翼翼地出現在他的屋裏。


    這次,他連正眼都沒有給她。


    她大約也覺著心虛,再做不出那種火熱一般的熟絡與疼愛,隻微微低著頭,背佝得如同一個老媽子,卑微謹慎得仿若他是她供的一尊琉璃或泥做的神像:“非忍,這些日子都忙你弟弟的事了,他眼下身子稍許好些,我就趕緊過來看你了。不過我叮囑著他們呢,讓他們好好地侍候你。”


    佘非忍抬眼瞧瞧他的幾個丫環和仆役,看來,麵上對他恭恭敬敬,暗地裏,仍聽著這位主母的話呢。


    朱青顏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趕緊解釋:“他們都聽著你的呢。我不過多一句嘴罷了。”


    啪!


    突然屋裏響起一聲響亮的耳光聲。


    朱青顏呆了一呆,才覺著自己的臉頰火辣辣地疼。這才反應過來,才剛的眼前一花,竟是佘非忍打了他一巴掌。


    她呆呆地看著他,一時不敢相信。


    佘非忍若無其事地摸了摸手掌心,似乎不經意地說道:“姨母,大約你不曾注意到,我手心的繭比腳底的更厚呢。”


    朱青顏心裏寒得像前幾日的大雪還未化淨,她不由得打起哆嗦,這哆嗦一起來,止都止不住。


    “姨母,你跟他們四個都說了?”


    “說什麽?”她虛弱地問了一句。


    “叮囑他們好好照顧我。”


    “是。”


    話音剛落,朱青顏眼前人影晃動,隻聽啪啪啪三聲,左右兩邊臉像是開了辣椒鋪似的,又熱又痛。她驚得無法動彈,不知是該哭還是罵,還是跳著腳嚎?


    佘非忍卻無事一般地坐迴椅子上,像是很認真又像是漫不經心地解釋:“這四個巴掌姨母是替他們四個受的。他們都是侍候我的身邊人,我若打了他們,我怕他們心生怨恨,往我水裏加巴豆或毒藥,那我就慘了。可是又不能不出氣,就這麽算了,讓他們以為我好欺負。隻能讓姨母受委屈了。”


    他看著兩頰紅腫、呆若木雞的朱青顏,假裝好心地伸過手去,一邊揉一邊用勁地掐她的臉,“姨母,疼嗎?”


    她任他掐著,疼得眼淚成串地往下掉,卻是不說話。


    他卻不肯放過她,尚留著稚嫩的臉上卻顯出幾絲陰狠:“疼嗎?疼嗎?要不要我拿個殺豬刀替你好好刮一刮?”


    朱青顏驀地睜大了眼睛,這個外甥,再不是任由她欺負的那個了,他竟像是一個......惡魔。她閃過一個念頭,他絕對不會替佘清寒去找靈藥。


    絕望壓過了驚懼。


    不,一定要讓他去找,一定要讓他救清寒!


    她雙腿一軟,又撲通跪在他麵前。


    隻要他肯救佘清寒,她天天跪他,跪到他死為止。


    她的沒骨氣,讓佘非忍有些無趣,他放開她的臉,怏怏地靠著椅背,一隻腳無意識地蹺到旁邊的凳子上。朱青顏一聲不吭,抬手認認真真地替他按起腿,這些年她是怎麽享受的,她就讓他怎麽享受。


    直到他去替佘清寒找藥為止。


    她想好了,他們兄弟倆,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若是清寒死了,他還活著,她就送他去死。除非他永不在眼前出現。


    而此時,佘非忍有些不舍得讓他弟弟死了。


    因為佘清寒一死,他就再不能這麽隨心所欲地戲耍、報複朱青顏了。


    隻是這靈魂的暗夜,倒像是漫長得如同再不會有白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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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冬,似乎過得特別快,卻又似特別難熬。


    轉眼快到年關,各家都在置辦過年的年貨,連著佘宅也不例外。朱青顏說這幾日忙,沒空到佘非忍的屋裏來侍候他,他像是失了活著的目的似的,一個人在街頭遊來逛去。


    滿街的人各各臉露喜色,唯有他,垮著一張死人般的臉,失魂落魄,旁人都覺著他晦氣,個個繞著他走。


    他也覺著自己晦氣,跑到成衣店買了一件有大帽子的披風,當頭一罩,把一張小臉籠得個嚴嚴實實,這下,更讓人覺著奇怪了。


    好在他個子不高,看起來即便像一隻孤魂野鬼,那也隻是一隻小鬼,也不算太嚇人。


    他從帽簷底下看著走過的一雙雙腳,那些腳,有的穿著長靴、短靴,有的穿著棉鞋、布鞋、蘆花鞋,還有的穿著夏日裏的那種涼腳的草鞋......有人富貴,有人貧寒,有人一貧如洗。


    他低頭看看自己一身亮閃閃的錦衣厚靴,現下自己又是富貴人家的公子了。若是兩年前沒有遇上師父宣六遙,想必此時自己怕是連鞋也沒得穿吧。


    但也說不準,就憑自己的聰明腦袋,吃飽穿暖應當沒有問題。


    但,但也說不準,當初剛出走沒遇上師父的時候,自己隻能刨些野菜吃。


    他站在原地低頭看自己的鞋,擋了別人的路都不知道。


    -----------


    有人從背後拍了一下他的披風,他迴頭一看,一張熟悉的圓嘟嘟的臉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胡不宜!”他大叫一聲。


    胡不宜仔細看了看他,認出他這張自己真實的麵孔,亦是大叫一聲:“非忍!”


    “師父呢?”


    “師父!”


    兩人齊齊開了口,胡不宜卻是轉頭叫了一聲。


    佘非忍撩開大帽簷,看到胡不宜身後站著的,正是他曾苦苦想念的師父宣六遙。


    算起來,他們差不多有兩個月未見,卻似過了兩年、兩輩子一般地久。尤其佘非忍今日的氣派比之從前更甚,已是從一個雜役弟子一躍成了尚書家的公子了。


    當真是今非昔比。


    兩人頗為感慨地互相注視著,佘非忍卻突然想起了宣六遙將他賣迴佘家的事,心裏一下子不舒服起來。


    他想抬腿就走,但終是問了一句:“師父,他們讓我找什麽靈藥?”


    宣六遙抬抬眉毛,想起了似的:“靈芝,西山的那顆靈芝,佘清寒可以吃。”


    西山?


    佘非忍想了想:“那次,不是師父替我去取的麽?”


    “是。你是我弟子,救你是我的責任。這次是你弟弟,救他是你的責任。何況,我去取了,他們感激的是我,你去取,你就是你弟弟的救命恩人,往後你在那個家就立穩腳跟了。”


    佘非忍楞了半晌,突然冷笑一聲:“師父,你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人叫白眼狼麽?”


    說完,他拔腿就走,連個招唿都不打。


    胡不宜和宣六遙楞楞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愕然地感覺自己在做夢一般。半晌,宣六遙喃喃說道:“此刻知道了。”


    其實也不是,白眼狼他見多了。


    隻是這隻名叫佘非忍的小白眼狼,仍讓宣六遙的心裏難過了許久。


    -----------


    難過到一直到年二十九,他和胡不宜各自拿著大掃帚在掃院裏的厚雪。不是沒有仆人,隻是他倆想掃雪了。


    大掃帚是新的,淺黃的細枝上不沾一絲塵土。


    雪是幹淨的,倆人換了新鞋,還小心翼翼地隻踩成一條線。


    胡不宜穿著一件火紅的棉襖,像極了轉世前的模樣,隻是她此世的下巴又圓又嫩,像半隻汁水飽滿的小白蘿卜頭,讓人恨不得喀哧咬上一口。


    她站在雪地中央,麵朝宅子的大門站著,一手舉起大掃帚直指頭頂發著涼涼白光的日頭,大喊一聲:“芝麻開門!”


    大門無聲無息地動了一下,開了一道芝麻粒粗細的縫。


    胡不宜楞了一下,又大喊一聲:“蘿卜開門!”


    在一旁已經認真掃出尺把寬道的宣六遙正想笑她,卻見那大門又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些,正好可以塞進一隻大白蘿卜。


    他認真地看了看她,沒想到她失了內丹,竟然還是帶了靈力,難怪這麽小年紀就力大無窮。他有些羨慕她,怎麽自己反倒也沒有自帶神力呢?


    她再接再厲:“洗臉盆開門!”


    她想,大掃帚跟洗臉盆可真配呢。


    大門又無聲無息地打開,門外邊露出一角竹筐。


    不對,明明她喊的是洗臉盆。胡不宜一聲大喝,掄起大掃帚就地一揮,滿地的雪花被細密的帚絲驟然推出,朝著宅門打開的縫隙氣勢洶洶地直撲過去。


    “哎喲!”


    門外有人叫了一聲,那竹筐一歪,在外頭那白乎乎的雪地上滾了兩滾,從裏頭漏出好多紙包和荷葉包。


    胡不宜嗅了嗅,在清咧的雪氣中,她聞到了幾絲油膩膩的甜香,似乎有不少好吃的。她一把扔掉大掃帚,撲向宅門外,將那些噴著香氣的紙包、荷葉包統統撿進竹筐,興衝衝地抱著衝進門大叫:“宣六遙,天上掉了許多好吃的!”


    他見過天上掉龍,卻沒見過掉好吃的。宣六遙抬頭看看,這麽冷的天,連鳥糞都不會掉。


    可她手裏確確實實抱著一隻塞滿了各式各樣看起來是包著吃食的竹筐。


    “別瞎吃!”


    他正要阻止,她卻將竹筐遞到了白鹿鼻下。


    白鹿嗅了幾嗅,掉轉頭去啃樹皮。


    若是這吃食有異,白鹿斷不會如此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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