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的西牆邊有一根對半剖開的竹筒,竹筒帶著山上的清泉淙淙地流入下邊的缸內,缸內漂著幾朵粉色睡蓮,在精致碧綠的蓮葉下邊,幾尾黑色或紅色的小魚倏忽來去。


    上央把竹筒撥向缸外,泉水順著竹筒劈哩啪啦地落在石板地上。他把胡不宜的髒衣放在水流下清洗,一邊嘀咕:“老了老了,倒要侍候小的了......”


    話音未落,後腦勺被“梆”地敲了一記。


    什麽人這麽大膽?


    還能有誰,這院裏除了胡不宜,還有誰?


    落在地上的,是一隻係著紅綠綢帶的空心竹球,竹球裏還有一個大鈴鐺,晃動的時候“吭啷吭啷”地響。


    正是這個竹球,剛剛被胡不宜正正好扔在他的後腦勺。


    “嘎嘎。”


    上央迴頭作勢瞪她,她非但不怕,還笑得拍手拍腳,大眼睛眯成兩彎月亮,兩排糯米似的小乳牙又是寒光一閃。


    乳牙似鋼牙,在那兩排雪亮的鋼牙前,再狠的人也成了慫貨。


    上央服了軟,撿起竹球討好地送到她手裏:“宜寶扔得真準!再扔爺爺一下!”


    就這樣,上央一邊洗衣,一邊後腦勺“梆”、“梆”作響,嘴裏還在大聲念叨:“哎,宜寶真厲害,手勁也大,不愧是爺爺的孫女。”


    衣裳洗好,上央迴轉身,又是一陣吭啷吭啷,眼前一花,大紅大綠的竹球在他額上狠狠地彈了一下,才大搖大擺地滾到一邊去了。


    他摸摸額頭,晾衣時還大聲吆喝:“哎,宜寶真厲害,指哪扔哪。迴頭扔給六遙哥哥看啊。”


    糟老頭子壞得很。


    胡不宜撿起竹球,順手又衝他的後腦勺來了一下。


    ------------


    衣裳冼淨晾好,又該磨芝麻糊了。


    現磨現吃。


    上央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幹過這種事了。剛從石頭裏蹦出來時,也沒說這些五穀磨成粉才能吃,有什麽吃什麽,都不帶洗的,哪有這麽講究,不也照樣活了千年?


    倒是那些吃什麽都得削皮去骨再煮熟的凡人,幾乎都活不過百歲。


    可這些肉體凡胎就是這樣,脆弱得不得了啊。


    上央隻能乖乖拿出小石磨,把糯米、芝麻和黃豆放在一旁,逐次放進磨盤,慢慢轉著磨,一邊看著滿院子瘋跑的胡不宜。


    胡不宜仍在玩那竹球,高高扔起,再衝過去撿起再扔,吭啷吭啷,嗄嘎,吭啷吭啷,嘎嘎......滿院嘈雜。


    上央看著,不自覺地嘿嘿笑了起來。


    日子嘛,就得過成這般才好,這才算真正做了人。想想孿生兄弟平陽,一輩子追求富貴權名,做著大官、住著大府邸,可那又怎樣?連個逗他笑的人都沒有,隻能躲在屋裏喝悶酒。


    還是這樣好啊。


    上央感歎著,低頭把磨盤裏的芝麻粉用小刷子掃到袋子裏。


    餘光裏一團花團錦簇飛來,是那竹球,衝著他的臉麵來了。上央仍沉浸在感慨之中,隨手一抬,竹球在他的手肘上撞了一下,彈了迴去。


    叮的一聲。


    隨即,“哇啊--”


    牆頭上的飛鳥唰地飛開,連著水缸裏的魚兒也跳了一跳,咚的一聲。


    上央楞楞地看著痛哭流涕的胡不宜,她的嫩臉上幾道紅印,紅紅白白,交織相錯,是竹球的印痕。他剛剛輕輕一擋,那球,卻飛到她臉上去了,硬梆梆,痛極了。


    哎呀,是他誤傷胡不宜了。


    上央慌裏慌張地跳起身,正要去安慰她,院門“哐”地被撞開了,宣六遙一陣風似地衝進來:“胡不宜怎麽了?”


    上央一陣心虛:“不知道啊,突然就哭了。”


    宣六遙捧著胡不宜的臉細細地看,一言不發,一把抱起尚在痛哭的胡不宜往外走。腳一勾,院門便被關上了。


    連個解釋的機會也不給。


    不,給了。


    上央沒說實話。


    哭聲拐了個彎去了東院,依然嚎天嚎地地響徹天。然而上央卻覺得院子裏安靜得有些寂寥。


    他看著滿院胡不宜的東西,竹球、竹籃、石磨,還有尚未擺進屋的搖床、小馬桶,每一個上麵,都有一個胡不宜的小小身影。


    隻是下一刻,這些東西也沒了。


    阿九一陣風似的進來,將院內卷得幹幹淨淨,隻留下台階前一堆掉落的黃豆、糯米、芝麻粉末,大約是留給他老人家了。


    真是,西風有情,東風無情。


    --------------


    --------------


    佘宅。


    佘非忍在用後背來迴蹭著屋牆。


    背上又癢又痛。


    這幾個月來,他不記得已經挨了多少次打了。新傷疼,舊傷癢,背後粘滋滋的,大約是傷口磨破又流出血來,他仍是不停地蹭,情願疼一些,也不要那種抓心撓肺的癢。


    好不容易,背上隻餘火辣辣地疼了。他小心地脫下衣裳,布片蹭過後背,疼得他噝噝抽氣。牆上已經留了一片紅紅黑黑的血漬,他已經看慣,不再覺得心驚與難受。


    他來到院裏,站在木盆裏,在月光下用冷水衝著自己的身體。


    清涼的水衝過他的後背,背上稍稍舒服了些。他將換下的衣服扔進這盆已經混了血的水裏,用皂角一點點地擦去衣上的汙漬。


    他知道,能穿的衣服不多,若是不洗幹淨,他便隻能穿帶著血漬的髒衣了。


    他可不願髒兮兮的。


    洗好晾好,夜已很深。他穿上內衫去睡覺,隻能趴著或側著睡,後背一碰床板,自己就會從痛楚中醒來,可睡迷瞪時誰知道自己會睡成什麽樣,一晚上要被痛醒好多次。快到天亮時才睡得一無所知,連起床的時辰也忘了。


    於是,請安遲到,再挨打。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很久了。佘宅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每日挨打,除了佘景純。


    佘景純隻知道,兒子頑劣,朱青顏在替他管教。如何管教他便顧不得了,總歸棍棒底下出孝子,罵幾下、打幾下,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


    能怪佘宅的仆人們個個沒有良心麽?


    良心畢竟不能當飯吃。


    何況,朱紅顏在時,佘非忍也沒給過他們好臉色。如今他落勢了,又有幾個人願意冒著得罪新主母的風險來給他好臉色呢?


    算起來,還真是他自己種下的苦果。


    -----------


    天氣漸漸涼了。


    秋涼時,暮色便落得更早些。


    院裏的落葉層層疊疊,餘暉鋪上來,一層的敗黃。


    佘非忍光著腳踩在落葉上,細細的枝葉脆裂,戳在腳底酥酥麻麻,有不可覺察的隱痛。他用力一碾,本已碎裂的葉片幾成粉末。這是他難得可以用來出氣的。


    心裏稍稍痛快了些。他脫掉衣服,伸長手去摸肩背和後腰,那裏長過無數層痂的皮膚又粗又糙,像是長滿鱗片。而別處的皮膚卻是光滑細膩。


    他想起當初給了他一碗肉的廚娘被趕走了,從此後,他的菜碗裏再未見過整塊的肉。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身子,雖然吃不上好飯,但有時還有生鳥填肚子,倒也不曾餓得皮包骨。也大約每日自己提水,手臂處竟還能掐到一些結實的肌肉。


    天黑時,他還是餓了。


    他望望夜色中光凸凸的樹枝,天漸寒,連鳥都很久未見了。


    隻能去找吃的。趁著夜色,他溜進了已經無人的廚房。


    大約他之前從未動過偷廚房的念頭,廚房夜間的防護鬆鬆垮垮。無人看守,也不曾鎖門。他在櫥櫃裏發現了幾隻饅頭,還有一碗土豆燒肉。


    夜光微弱,但他看得清清楚楚,大約有七八隻饅頭,七八塊肉。


    他想了想,隻拿了兩隻饅頭,吃了小半碗土豆燒肉,又把剩下的攏鬆些,擺擺好,免得讓人一眼發現飯菜被動過了。


    這一夜,他竟睡得很安穩。


    第二日難得的,雞叫頭遍他便醒來了。麻利地洗漱完,他飛快地奔到朱青顏屋前。


    屋門尚未開。


    咚咚咚。他頭一次揰響了她的屋門。


    “誰呀?”


    “孩兒給姨母請安!”


    裏頭沉默了一會,傳來朱青顏的聲音,倒也平靜得很,沒有一點不耐煩:“等會兒啊。”


    這一等,等了差不多半個多時辰。秋風吹著枝頭殘餘的枯葉,啪啪作響。一片落葉被卷著吹過來,打在他的臉頰,生疼。不過,沒有家法侍候的疼。


    隻是冷。


    他的腳踝、手腕都露著,舊衣已經顯短,舊鞋也已壓趾,他把腳跟踩在鞋子外頭,略略舒服些,隻是後腳跟有些涼。


    站著有些冷,他在院裏來迴地走,啪答、啪答。


    屋門終於開了。出來的是佘景純,他好久未見著正臉的父親。


    “父親早。”


    他停下腳步,站在樹下跟佘景純請安。


    佘景純默默地看了他幾眼,終於發覺了他過短的衣袖和褲管,還有露著腳後跟的鞋子。


    他皺皺眉頭:“青顏不是給你做了新衣了嗎,怎麽不穿?還記恨著呢?你母親自盡是她自己的事,不關你姨母的事,別把她的好心當作驢肝肺。”


    新衣?


    他怎麽不知道。


    那女人跟他父親說她給他做了新衣,還說他記恨她?


    佘非忍還在發怔,佘景純已經從他跟前走過。背影高大穩健,可惜在佘非忍看來,他隻為朱青顏擋風遮雨。他這個唯一的兒子,他是看不見的。


    門開了,素梅仍將他擋在門外:“夫人還未起,你再等一會。”


    他在屋外又等了半個時辰,進屋時,竟比往日更晚了些。


    “姨母早。”


    他恭恭敬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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