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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一清站在校長辦公室裏,隻提出了一個請求:帶個人。


    於是,小麥跟著趙一清來到了404。


    他們在404裏舉行了婚禮,雙方親屬都沒有到場,嘉賓隻有同事,證婚人是當時的領導。


    時間真快,來到了1990年夏天,兩彈一星計劃完成後第三十年,改革開放第十三年。


    改革春風吹滿地,中國人民真爭氣。北京已不再是灰磚圍起的城池,眾多古建築已經拆除,隻有閉合的二環提醒著人們老北京城的範圍。一號線地鐵在地下轟隆隆地駛過,第一批北漂族從四麵八方忐忑不安地來到了這座偉大的城市


    那時,中國第一家麥當勞在王府井開業,紅色的廣告牌上寫著黃色的大字:不過十元,口味好,哪裏找!


    那時,天安門廣場已經不讓車輛進入了,不過還沒有圍欄,全靠人工管製。


    那時,文工團的青年們是時尚界的翹楚,他們帽子歪著戴,煙嘴斜著叼。冬天,他們穿著過膝的呢子大衣來到什刹海滑冰。


    那時,北冰洋汽水放在紙漿上售賣,遠遠看過去,就像黃橙橙的雞蛋。


    那時,擁有120個車輪的“巨無霸”拖車載著三層樓那麽高的轉爐,雄赳赳氣昂昂地開進了首都鋼鐵廠。2010年,這座高爐終於熄滅,轉移到了河北唐山。


    那時,出趟遠門不容易,要在衣服內襯上縫上小口袋,盤纏就裝在裏麵。坐火車是最艱苦也最快樂的事情,那時還沒有北京西客站呢,操著不同口音的人匯聚到北京站,綠皮火車一聲長鳴,噴出滾滾濃煙,把天南海北的人送向海北天南。哦,對了,那時的北京站就有騙子了,套路跟現在如出一轍,無外乎是錢包丟了迴不了家等等


    如今,最慢的列車也是四位數,但那時列車編號隻有三位數字,且沒有字母。綠皮火車逢站必停,什麽豐台站、雙橋站、通縣站乘客在汗臭和擁擠中睡了一大覺,睡得滿頭大汗,起來睜眼一看還沒出北京呢。


    趙一清去北京開會,此時正返迴東北,他在綠皮火車上晃晃悠悠過了一天一夜,終於來到了一望無際的黑土地。他換了一輛綠皮火車,接著晃悠,駛出平原,又鑽進無邊的森林中


    一輛軍綠色的卡車正在火車站等候。


    汽車兵朝趙一清敬了個禮,幫他拉起了車廂上的門簾,他爬上去,坐下來,閉目養神。


    卡車開動了。


    車廂被帆布蒙得嚴嚴實實,他看不到外麵的景色。


    這一年他23歲,已經在核工業404廠工作了整整三年。


    他大學的專業是高等物理,核工程與核技術專業,為了響應國家號召,他還沒畢業就來到了404。


    404跟錢鍾書寫的《圍城》正相反,書裏說:外麵的人想進去,裏麵的人想出來。而404卻是——裏麵的人不想出去,外麵的人也進不來。


    黃昏時分,卡車終於在配給站停下了。


    這是個新壘成的平房,剛剛刷過漆,很鮮豔。外界會定期送來物資,分發人員開著卡車把物資拉走,開到404的住宅區,兩個職工把一個個麻袋扔下去,嘴裏喊著:“白菜——牛肉——”


    這個地方沒有客運站,隻有配給站。


    趙一清來到配給站的背後,在一個低矮的車棚裏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他哼著小曲,蹬上車朝家裏騎去。


    他是那個時代的工作狂,他迫不及待要迴到家中查閱一些資料,自行車也跟著風馳電掣起來


    1990年的404跟現在截然不同,中心廠區掛著巨大的橫幅——“嚴肅活潑”。高大的煙囪日夜不停地噴出紫紅色的煙霧,就像晚霞。天剛蒙蒙亮,無數白色的大鳥“嘩啦啦”飛上天空,它們“嗷嗷”地鳴叫著,那是大自然的鬧鍾。《我的中國心》正流行,那是404的起床廣播


    趙一清還在奮力蹬車。


    他騎過了教堂,騎過了忘憂酒吧,騎過了禮堂,騎過了刑場,騎過了辦公大樓,騎過了大片的荒地,在主路上畫了個優美的“z”字,終於停到了一處住宅樓下。


    他還沒有停好車,就聽見樓上某個窗子裏傳來了小麥的喊聲:“咋迴來這麽晚啊?”


    趙一清迴了句:“火車晚點啦。”


    他把自行車斜靠在門口,然後就跑迴了家。


    家門已經打開了,小麥等在門口,伸出了兩條胳膊。趙一清笑著把她抱起來,快步走進了臥室


    牆上掛著日曆:1990,蛇年大吉。圖片是個嬰兒的寫真,旁邊寫著:人口素質要提高,優生優育很重要。


    趙一清和小麥正在為了優生優育而奮鬥


    在404工作三年,趙一清從普通的技術員做起,一步步晉升,終於進入了涉核的層麵,從此有件事就成了家常便飯,那就是沒完沒了地簽署各種保密協議。


    他漸漸了解到,原來就在父親失蹤那一年,勘探人員在404地下發現了一片巨大的空間,類似於溶洞,領導經過研究決定——開發。


    於是,404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地下建設過程。


    很快,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奇特的現象——進入地下之後,所有人都感覺身體發麻。為此,404特意從北京請來了專家,專家經過多次實驗,認為那是“觸覺消失”,可能是地下空氣中含有某種麻醉物質。


    實踐出真知,這種病症最後被施工工人解決掉了——它們在地下找到了辦公大樓附近的那棵“樹祖宗”,而這棵樹的葉子居然可以恢複觸覺。


    神奇的是,不管摘掉多少葉子,“樹祖宗”都會在很短的時間內重新長出來,就像母親的乳汁一樣源源不斷,因此,404人都把它稱作母樹。


    直到1990年,鈾提純工廠,鈾檢測車間,架著鐵軌的實驗室除了巨大的反應堆之外,涉核工業的高精尖設備全部被轉移到了地下,地上隻剩下了發電、被服、紡織和食品加工之類的配套工廠。


    雖然趙一清還沒有資格去地下,但他見過規劃圖,地下空間大概呈“y”字形,404的勘探人員隻是重點開發了左側三角區,正要逐步開發右側三角區,而上麵的三角區並不在規劃藍圖中,而且被全麵封鎖了,上麵指示——在科技條件不成熟的前提下,禁止一切勘探行為。


    很巧,他去北京開會的時候,見到了一位老專家,他正是前來404考察地下麻醉物質的專家組成員之一,趙一清從他口中才得知,當年,自己的父親就是在“y”上麵那個三角區離奇失蹤的。實際上,比起失蹤,父親更像是“消失”,當時救援人員隻找到了他的衣服,卻沒有見到屍體。


    這次,趙一清從北京迴來之後,暗暗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好好工作,爭取早日到地下去,親自去那個神秘的區域看看,查出父親“消失”之謎。


    1995年。


    那時候地球上比現在少20億人,我們中國也沒有這麽嚴重的pm2.5汙染物。那一tv-5體育頻道正式開播,我國正式開始實行雙休日。那一年java語言剛剛出現。那一年一個6斤多的新生兒呱呱墜地,他生下來就有點駝背,那就是我了


    這一天,404冷卻塔的一個工人在作業時發現了一塊特殊物質,馬上上報了。那塊物質的形狀很不規則,最長直徑143.6毫米,最短直徑70.9毫米,重974克。它一直保持著37攝氏度的恆溫,相當於人體正常體溫。另外,在光照下其內部可見流動的液體,不確定性質,這也導致了它的密度不均勻。通過檢測,它隻有微弱的放射性,基本是安全的。但技術人員推翻了它是金屬的定論,認為它很可能是某種化合物,在極端環境下發生了變態。


    不管它是什麽,為什麽會放熱呢?


    最開始,技術人員認為它燃點較低,一直在燃燒放熱,類似墳地裏的“鬼火”,但這個東西的體積一直不見減小,放射性也沒有任何改變,這就神奇了。如果摸清它放熱的原理,很可能解決燃料問題,進而造福全世界。


    結果技術人員檢測了一晚上,最終也沒弄明白它到底是由什麽元素構成的,它似乎不在元素周期表裏,就像孫猴子一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最後,他們暫時給它定名為“錯”。


    404給272發了封電報,請求幫忙。404在東北,272在湖南衡陽,那是個產鈾大廠,在核金屬研究方麵最專業。


    得到迴複之後,領導立刻派人前往272進行檢測,執行這個任務的人正是——陳文晉和趙一清。


    兩個人從404出發,先坐軍用吉普,晃悠了大半天才到達沈陽機場,又坐小飛機來到了北京的南苑機場,再坐軍用飛機飛了五個小時,降落在衡陽八甲嶺機場


    下了飛機之後,有五輛軍用吉普車來接他們,全部由荷槍實彈的軍人押車,戒備森嚴。車隊沿著湘江一直行駛,經過一片片低矮的棚戶區,跨過一條條鐵路,終於來到了272廠。


    當時是10月中旬,東北很多地方已經下雪了,衡陽的最高氣溫還在25度左右。一路上,趙一清的衣服越脫越少,最後棉襖變成了t恤。


    272廠的大門很像一艘被鏤空的大船,一看寓意就是揚帆起航的意思,“船頭”寫著:國營衡陽二七二廠。


    趙一清的第一感受就是震撼——這裏廠房稠密,工人和管線一樣多,每個人都在忙碌,他們幾乎是在奔跑著工作,似乎在這裏走路是不被允許的


    廠房牆麵上掛著標語:軍工基石,核電糧倉。


    秘書部的兩個領導,還有外聯組一個叫小張的姑娘早就在廠區裏等候迎接了。


    小張專門負責272、404、221等“五廠三礦”的外聯工作。由於272廠性質特殊,與之關聯的上下遊企業屈指可數,而且往來大多屬於秘密工作,因此,外聯組是全廠最清閑的部門,隻有三個人,都沒有自己的辦公室,與秘書部撰寫組在一起辦公。小張的工作更簡單,隻是過年過節負責給“五廠三礦”的兄弟單位寄寄賀詞。


    但是自從接到404的電報之後她就忙起來了,碰巧昨天712礦出了點事故,她兩個同事都去慰問了,接待404同行的任務就交給了她一個人。


    車隊來到核心廠房,陳文晉和趙一清下了車,跟秘書部的領導握手,寒暄,然後小張引領他們把保險箱送到了檢測室,又帶著他們來到禮堂參加歡迎儀式。


    除了第一線的職工,其他人都被組織來了。


    在儀式上,小張代表272廠贈送給了兄弟單位兩雙草鞋,它們大有來頭——20世紀50年代,272廠開始建設,那時此地還是一片荒地,職工們自己修公路、架電線、建廠房,所有人都光著腳上陣。為了提高工作效率,年輕人向領導提出“請發一雙草鞋吧”的“苛刻”請求,廠領導發動職工利用休息時間撿筍殼,編草鞋,留下“穿著草鞋起步”的佳話。後來,“草鞋”成了272廠的象征,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


    陳文晉接過草鞋,鞠躬致謝。趙一清則是個書呆子,他對這些形式上的東西不以為然。


    接著,小張帶著他們來到廠區,穿過嘈雜忙碌的生產流水線,走進了檢測室。


    這裏的光線、溫度、氣氛都跟外麵截然不同,采用了無影燈,把色彩失真降到最低,減少觀測誤差。還配備了恆溫恆濕裝置,現在看似乎很平常,在當時卻是絕對的高科技。建材可能采取了隔音措施,把外麵的噪音徹底隔絕了,非常安靜。


    檢測台旁邊站著一個中年男人,膚色很黑,他可是272廠的明星工人,名叫“鬥衝”,那是衡陽土話“了不起”的意思。此人的家族世代沾血,祖上三代都是屠戶,他的基因裏就帶著刀,切東西一刀下去不差毫厘。他10歲的時候趕上了那場運動,由於成分不好,全家挨批鬥,他一個人逃出來,連姓都隱了,隻留下小名“鬥衝”。他的刀準遠近聞名,因此被特招進了272廠,專門切割金屬和金屬化合物。檔案上總不能沒有姓啊,於是領導就給他取了一個“姓”,叫他何鬥衝,“何”和核工業的“核”諧音。


    不管技術怎麽革新,隻要跟“切”有關的工作都會交給他,這次檢測就由他操縱激光刀來完成。


    檢測開始之前,小張出去等了。


    陳文晉和趙一清小心翼翼地打開了保險箱,都愣住了,裏麵空空如也,那塊神秘的“錯”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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