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又西斜了一些,天地間便暗了些,西北風又大了一些,吹得村中那棵老楊樹一片瘋響。村中仍靜靜的,不見一個人影,兩隻饑餓的黑狗匆匆忙忙地從街心跑過,凜冽的風中傳來瘋女人耿蓮的喊聲:來呀,你們咋不來幹我了。


    這種反常的景象馬林並沒有多想,他也無法意識到,一場不可避免的悲劇正在一點點地向靠山屯走近,向馬家走近。


    馬林站在院子裏,望著清冷的寂寞的靠山屯,心裏竟多了種無著無落的情緒,這種情緒很快在他的周身蔓延開了。


    馬林並不希望秋菊把休書張貼在老楊樹上,他下決心休秋菊,並不是衝著秋菊的,他是衝著魯大,他知道魯大的險惡用心,這比殺了秋菊殺了他還要令他難受百倍千倍。他下決心休秋菊是要讓魯大和眾鄉人看一看,告訴眾人,秋菊隻是個女人,像我馬林的一件衣服,我馬林說換也就換了,魯大你愛奸就奸去,愛娶就娶去,秋菊原本和我馬林並沒什麽關係,說休就休了。


    他想瀟灑地做給魯大和眾人看一看,他快刀斬亂麻地做了,迴家後的第二天他就把該做的做了,剩下的時間裏,他就要一心一意地等魯大送上門來了。馬林想自己在這段時間裏本應該輕鬆一下,如果要在平時,自家的院子裏早就聚滿了鄉人,他們來看從奉天城裏迴來的馬林,快槍手馬林是靠山屯的驕傲。可這一切在臘月二十二這一天沒有發生。臘月二十二這一天靠山屯似乎死去了。


    下屋門開著,馬林看見秋菊在收拾自己的東西,屬於秋菊的東西並不多,隻是一些簡單的換洗衣服,裝在一個包袱裏。秋菊做完這些便坐在下屋的炕上,癡癡地發呆。細草站在門口望著院子裏被風刮起的浮雪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腿……


    看到這,馬林的心裏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往事如煙如雪。


    秋菊這種憂戚的麵容他是見過的,那是他每次從奉天城裏迴來,住幾日之後要走的時候,每次秋菊都是這般神情。在還沒認識楊梅以前,那時的奉天城裏還算太平,馬林每年都能迴靠山屯住上幾日。但也就是幾日,那時馬林已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屬於靠山屯了,他是東北軍裏著名的快槍手,是大帥張作霖身邊的人,他不屬於自己,一切的命運和東北軍的命運緊緊係在一起了。


    馬林迴靠山屯的日子很平淡,沒住上幾日便匆匆地返城了。


    在馬林迴家的這些日子裏,馬占山和馬林似乎已經沒有更多的共同語言了,他在翻天覆地去說他的那些地,說他的糧食。


    馬占山衝馬林說這些時,馬林的目光是虛幻的,他一直這麽虛幻地望著爹那張蒼老的麵孔。


    爹說:咱家的地越來越大了。


    爹又說:這迴你帶迴來的錢又夠置二畝水田的了。


    爹還說:耿老八家南大窪那塊地他不想要了,到秋咱就買下來。


    爹繼續說:以後咱就要把靠山屯的地都置下來,這是你爺活著時做夢都夢不見的好事。


    說到這爹就咧開嘴無限美好地笑,也喘籲籲的。


    馬林收迴虛虛的目光說:爹,你治一治病吧,置那些地幹啥,有多少地就受多大罪。


    馬占山不高興了說:咦——這地,這家以後還不都是你的。


    馬林不說話了,虛虛的目光中他又看見了秋菊,秋菊整日忙碌著,這個家她有忙不完的事情,在這個家裏,秋菊從來不多說一句話。


    馬占山就喘著氣說:你也該有個孩子了,要生就生男的。咱馬家這麽多代了,一直是單傳,現在咱有地了,本該人丁興旺些才好。


    說到這兒父親就歎氣了。


    馬林一年也就迴來這麽一兩次,在家住的日子屈指可數。秋菊的肚子一直癟著。


    讓馬林驚奇的是,秋菊的想法和爹的願望如出一轍。每次馬林迴來,秋菊都在黑暗中的炕上衝他說:俺想要個娃,是男娃。


    馬林在黑暗中不說什麽,突然抱緊了肥肥壯壯的秋菊。經年的勞累使秋菊的身體變得粗糙而又結實,不是生孩子的念頭使馬林抱緊了秋菊,而是年輕人的衝動。年輕的馬林有使不完的力氣,幹渴的秋菊有著豐富的念頭。短暫的日子,對秋菊來說是一年中最幸福的幾日。


    馬林終於走了,秋菊便一臉的憂戚。


    馬林騎在馬上,兩支烏黑的快槍在兩邊的腰上,悠蕩著,秋菊送馬林,走在地下,細碎的馬蹄聲伴著秋菊無奈的腳步聲在靠山屯的小路上響起。


    馬林說:你迴吧。


    秋菊不迴,仍低著頭隨在馬旁向前走。


    半晌,秋菊終於拾起一雙淚眼,憂憂戚戚地說:你還啥時候迴呀?


    秋菊的表情和語調令馬林的心揪緊了。不知為什麽,一迴到靠山屯,一看到秋菊的樣子,他的心就亂七八糟的。


    馬林說:也許今年,也許明年。


    秋菊又不語了,緊走幾步,從懷裏掏出昨夜晚準備馬林路上帶的食物,遞給馬林道:包裏有餅有蛋。


    餅是油餅,蛋是鹹蛋。這是馬林平時最愛吃的,隻有馬林迴來時,馬占山才讓秋菊動一動白麵和蛋,這是過年馬家也舍不得吃的食物。馬林把吃食接過,暖暖的,溫溫的。馬林知道,那是秋菊的體溫。


    馬林不想再這樣兒女情長下去了,於是鬆開馬韁,在馬的屁股上拍了一掌衝秋菊道:你迴吧。


    馬便小跑著向前奔去。


    秋菊快走幾步,那樣子似要追上那匹馬。終於不能,於是便無奈地立住腳,望著馬林的身影在視線裏愈來愈小。


    遠去的馬林是也迴了一次頭的,秋菊的影子已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再迴過頭來的時候,馬林揪緊的心一點點地鬆弛下來了。心離靠山屯和秋菊越來越遠了,離奉天城裏那個著名的快槍手越來越近了。馬林在東打西殺的日子裏,靠山屯的一切在他心裏日漸模糊了。


    在臘月二十二太陽已經偏西的辰光中,馬林看到秋菊,心又一次莫名地揪緊了。眼前這一切恍若隔世,已物是人非了。馬林站在西斜的陽光中,仿佛做了一場夢。


    馬林又想到了臘月二十三的正午,他的嘴角又閃過一絲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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