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偏西的時候,秋菊把休書貼到了老楊樹上。這是馬林不願看到的一幕。


    此時,靠山屯仿佛死了。家家戶戶仍門窗緊閉,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一隻發情的母狗衝著老楊樹上那張休書憤憤不平地叫著,瘋子耿蓮不知在什麽地方喊:來呀,你們都來幹我呀。


    細草已經醒了,他站在下屋的門前衝著雪地撒尿,小雞雞一抖一抖的。撒完尿的細草就看到了楊梅已堆完的雪人,那個雪人仍舊頭小肚子大,怪物似的立在那兒。細草走過去,繞著怪物似的雪人走了兩圈,他說:咦——咦——


    楊梅彎下腰看細草。


    細草說:這雪人是你麽?


    楊梅笑了笑,沒有說話。


    細草又說:你從哪兒來,我咋不認識你。


    楊梅仍彎著腰說:你叫什麽?


    細草說:我叫細草,俺娘給起的。


    楊梅不笑了,愣愣地望著細草。


    馬占山仍坐在地窖的石頭上,陰森古怪地朝這麵看。隻要他的視線裏出現細草的身影,他的目光便陰森得怕人。


    當初魯大放迴秋菊和細草時,魯大衝馬占山說了一番話。


    魯大當時就用那隻陰森古怪的獨眼望著馬占山。


    魯大說:老東西你聽好,秋菊是馬林的女人,今兒個我送迴來了,你對她咋樣我管不著,細草可是我的兒子,要是細草有一絲半點差錯,你老東西的命可就沒了。


    當時馬占山就是坐在地窖口的石頭上聽魯大那一番話的。


    他沒有說話,卻在拚命地喘。


    魯大又說:老東西,我和你兒子的仇是你死我活,我不想把你咋樣,要是現在要你的老命也就是我吹口氣的事。魯大說完,吹了吹舉到麵前的槍口。


    馬占山閉上了眼睛,他在心裏說:白菜爛了,土豆也爛了。


    魯大又說:秋菊是馬林的女人,是殺是休那是你兒子的事,在馬林沒迴來以前,秋菊還在你這吃,在你這住,要是在你兒子迴來前,秋菊不在了,我會找你要人,你聽好啦。馬占山的心裏又說:都爛了。


    魯大說完這話,便帶人走了。魯大走時在他腳前扔了兩塊銀元,他盯著那兩塊銀元好久,後來把銀元飛快地拾了,鑽進了地窖裏。


    從那以後,他不再和秋菊說一句話了,陰森地望著秋菊娘倆。


    秋菊迴來不久的一天,給他跪下來,跪得地久天長,剛開始秋菊不說話,隻是用淚洗麵。最後秋菊說:爹,俺對不住你,對不住馬林。


    馬占山又在心裏說:都他媽的爛了。


    秋菊說:爹,你殺了俺吧。


    馬占山拚命地喘著。


    秋菊又說:爹,你殺了俺,俺心裏會好過些。


    馬占山在這之前是閉著眼睛的,這時睜開眼睛說:以後你不要叫我爹了,我承受不起。


    從那以後,秋菊果然再沒有叫過馬占山一聲爹。秋菊像從前一樣,屋裏屋外地忙碌,洗衣、做飯、喂豬、喂雞。


    每天做好飯菜她總要給馬占山盛好,送到馬占山房間裏去,馬占山扭過頭不望她。馬占山拒絕著秋菊,卻不拒絕秋菊的飯菜,他總是把秋菊送來的飯菜吃個精光,然後唿哧唿哧地走到田地間做活路去了。


    也是剛開始時,細草很怕馬占山的眼神,其實秋菊一直在避免馬占山和細草相遇,三口人在一個院子住著,不可能沒有碰麵的時候。細草每次見到馬占山就嚇得大哭,漸漸細草大了,習慣了馬占山的眼神,便不再哭了。


    那一次中午,馬占山扛著鋤出門去做活路,迎麵碰見了細草。細草小心地望著馬占山走過去,細草在馬占山身後小聲地說:爺爺。這一聲,馬占山的身子哆嗦了一下,似被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身子嘎了一下,半晌扭過頭,兇兇地望著細草,惡聲惡氣地:誰讓你叫的?!細草嚇白了臉,忙慌慌地說:你不是我爺爺。


    馬占山這才長出口氣,扭過頭喘著走了。


    細草咬著指頭,呆呆地望著遠去的馬占山的背影。直到秋菊走過來,細草才恍怔地道:他不是爺爺。


    秋菊狠狠地打了細草一掌,惡聲惡氣地道:不許你叫,以後再叫看俺不剝了你的皮。


    細草嚇得大哭不止。


    馬占山覺得秋菊是應該死在老虎嘴的山洞裏的,若是死了,秋菊的魂還是他馬家的鬼,逢年過節,他會為她燒兩張紙,也會念著她活著時的好。出乎他意料的是,秋菊卻沒死,又迴來了,還帶迴了一個胡子種。馬占山的日子顛倒了。


    那些日子,他盼兒子馬林迴來,又怕馬林迴來,他就這麽盼著怕著熬著難受的時光。他曾在心裏千遍萬遍地說:兒呀,你殺了她吧,殺了這個賤女人吧。


    馬林休了秋菊,馬占山一點也不感到意外,相反,馬占山覺得這樣太便宜賤女人秋菊了。他又想:既然兒子馬林不殺秋菊,那就讓她和那個野種多活兩天,等馬林殺了魯大,再殺賤女人和那個小野種也不遲。馬占山甚至想好了殺秋菊和細草的工具,就用自家那把殺豬刀。馬占山年輕時能把一頭豬殺死,於是他想:連豬都能殺,難道就不能殺這個賤女人麽。


    馬占山在臘月二十二的那天下午開始磨那把鏽跡斑駁的殺豬刀了,他一邊磨刀一邊喘。


    楊梅好奇地看著馬占山不解地問:爹,你這是幹啥?


    明天就是小年哩,要殺豬哩。馬占山這麽答,喘得愈發無法無天了。


    在楊梅的眼裏,馬占山這個老頭挺有意思的。


    馬占山認為眼前這位細皮嫩肉的女子不是當老婆的料,馬林和這樣的女子以後不會有什麽好日子過。馬占山覺得,馬家從此就要敗落了,馬占山一邊磨刀,一邊生出了無邊的絕望感。他想,人要是沒有了奔頭,活著就沒意思了。


    馬占山眼前的理想是:先殺了賤女人秋菊和野種細草,然後再和兒子商量是不是也休了眼前這位叫楊梅的女人。到那時,馬家是充滿前途和希望的。馬占山又想到了地窖裏那兩罐子白花花的銀兩,想到這,馬占山又快樂起來,他更起勁地磨著殺豬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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