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夕瑤隻來了家廟一次,陪著謝晚凝下棋、談心。


    雖然她對自己先前的冷淡再三陪了不是,可並沒解釋為何會突然態度大變。


    兩人之間也再不複原先的親密無間,無話不談。


    這一點,不止是兩個當事人感覺到了,就連一旁的陸子宴也感受明顯。


    他目光一直緊盯自己的妹妹,判斷她的來意是否真的是這麽簡單。


    手談兩局後,氣氛總算不再那麽僵硬時,陸夕瑤自袖口摸出一個錦盒打開。


    裏麵是一隻雕刻精細的寶石玉鐲。


    她笑道:“之前種種都是我的不對,這個鐲子就當是我給嫂嫂的賠罪。”


    這玉鐲看著貴重,謝晚凝麵露猶疑是否該收下,就聽她又道:“嫂嫂若真原諒了我,就不許不要。”


    說著,陸夕瑤瞧見她腕間空空蕩蕩,便握著她的手,親自給她戴上。


    細嫩白皙的手腕,配著成色水潤的寶石鐲子,絢麗奪目,好看極了。


    “嫂嫂這雙手不戴鐲子真是可惜了。”陸夕瑤笑道:“就這麽戴著,不許取下來,等下迴我們見麵,我要看你還戴在手上。”


    未嫁進陸家之前,兩人是無話不談的手帕交,私下互相贈禮是常事,謝晚凝也不再推拒,她起身到內室取了一隻珍珠步搖出來,當做還禮。


    陸夕瑤也沒有推卻,笑吟吟的接了。


    離開前,她道:“兄長不許我們來家廟看你,這迴是我趁鳴劍不在,偷偷過來的,等他迴來了,嫂嫂可不許跟他說。”


    一聽陸子宴不許人來家廟,謝晚凝便垂了眸,不想在別人眼裏看見對自己的同情。


    她抿著唇,輕輕嗯了聲,“我不會說的。”


    多可笑,她能跟誰說呢?


    等鳴劍來收佛經時,跟他稟告,府上大姑娘今天專門來看我了嗎?


    還是等陸子宴迴來,跑過去跟他說,你不許別人來看我,但你妹妹偷偷來了?


    真可憐……


    她真可憐。


    後麵的日子,陸夕瑤也不再來。


    她送的鐲子謝晚凝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


    但這是她嫁進陸家後,陸夕瑤送的第一件禮物。


    畢竟意義不同,她還是沒有取下來。


    這是陸子宴離京的第四個月,她開始盼著對方迴來。


    她真的在家廟裏呆怕了。


    每天見到鳴劍時,都會問一遍,陸子宴有沒有傳信迴來,他什麽時候迴京。


    隻是每次的答案都讓人失望。


    她始終記得他的話,等著他來接她出去。


    可最後,家廟大門打開,來接她出去的卻是鳴劍。


    或許不應該說接,應該是放。


    放她出去的是鳴劍。


    陸子宴迴來了,但他並沒有來接她。


    她迴到了韶光院,幾月沒住人,好像連灑掃的仆婢們都消極怠工,院中的花花草草無人修剪照料,這裏更荒涼了。


    秋風冰涼,景色更是蕭條,可她心裏卻燃起了熊熊烈火,謝晚凝在韶光院等了三天,還是沒等到陸子宴光臨。


    一直到第三天下午,正同往日一般對著幅畫作填詞的恬靜姑娘忽然間猛地摔了手裏的筆,再也熬不下去了。


    心裏的怒火壓抑到了極致,燒心撓肺,再不發泄出來就要憋死的程度。


    嫁進來快兩年的時間裏,第一次不在乖乖聽話,乖乖等下去。


    不顧陸家婦人不許邁足前院的規矩,直接去了陸子宴書房。


    這個未嫁進來前,她尚且能進得去,可嫁進來後卻被後宅婦人不許入前院的規矩禁錮著,再沒踏足過的地方。


    一股邪火推著她,不要在乖乖等下去,她可以主動去問他要解釋。


    一定得要個解釋!


    憑什麽,憑什麽這麽消耗她的心意,玩弄她的感情,她的期待。


    陸子宴的書房很大,分前廳和後殿,她在前廳就被攔住了路。


    “讓開!”


    鳴劍麵露難色:“夫人請迴吧,侯爺……”


    “我既然來了,今天就一定要見到他。”謝晚凝神情冰冷,“他人呢?”


    “……夫人稍待。”


    鳴劍轉身進了內殿,等了許久再出來時,麵色更是難看。


    他道:“侯爺說,誰也不見。”


    ……誰也不見。


    謝晚凝心口一緊,強撐著擠出個笑,“若我非要見他呢?”


    鳴劍擋在她麵前:“還請夫人不要叫我等為難。”


    他身後站著的是陸子宴的一隊親兵,前院沒有仆婦,隻有陸子宴的親兵,副將們。


    他的書房守衛森嚴,未得他允許,想硬闖進去簡直天方夜譚。


    她再生氣也沒用,隻要陸子宴不同意,她就見不到他。


    她隻配待在院子裏,日複一日等著他的光臨。


    等他心情好時,想起她了,來韶光院看看她。


    心情不好,就把她晾在一邊。


    她的喜怒哀樂皆不重要。


    八抬大轎抬進門的正妻又如何,她還不如受寵的愛妾。


    至少劉曼柔要是抱著孩子過來,他一定不會避而不見。


    被擋在書房門口,無論如何都進不去後,謝晚凝滿是怒意的眸子漸漸冷卻下來。


    有什麽一直頑強燃燒的東西,滅了。


    心如死灰。


    她終於明白,在他心裏,自己或許就是一尊放在後院的擺件。


    出身尊貴,樣貌不錯,勉強能與他相配。


    其他的,就再也沒有了。


    什麽青梅竹馬的情分,什麽一日夫妻百日恩,都沒有。


    全是她的自欺欺人。


    迴韶光院的路上,沿途遇見不少仆婢們。


    他們見到她,十分恭敬行禮。


    可謝晚凝好像能聽見他們的心聲。


    瞧,好歹是煊赫侯府裏教養出來的嫡長女,怎麽就成了這麽個怨婦模樣。


    怎麽就成了這麽個怨婦模樣。


    謝晚凝死死咬著唇,巨大的羞恥感湧上心頭,幾乎要昏死過去。


    還好,還好,強闖前院這一遭,除了叫人恥笑自不量力外,她總算認清了自己算個什麽東西。


    直到迴了自己院中,強忍了一路的淚才落了下來。


    謝晚凝從沒這麽哭過。


    蜷著腿,淚流了滿臉,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爾晴心疼的直哭,“若叫老爺夫人知道姑娘受的委屈……”


    聽見爹娘,謝晚凝眼睫顫了顫,一串的淚珠滑落。


    “我怎麽會這麽蠢呢……”


    怎麽會一次又一次的相信他,一次又一次的被他騙。


    他甚至什麽也沒做,隻是在心情好時,多給了她一個笑臉,她就蠢到將一顆真心獻上去,任他揉圓搓扁,任他作踐。


    而始終陪在她身邊的陸子宴,也已經紅了眼。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算是個什麽狀態,若是靈魂狀態,那就是他的靈魂在痛吧。


    他痛彎了腰,伸手想抱抱榻上垂淚的姑娘,卻徒勞無功。


    毀滅欲直衝顱頂,如果可以,陸子宴恨不得毀了眼前這一切。


    所有人都去死。


    可他什麽都做不到,他隻能眼睜睜看著。


    看著他恨不得捧在手心的姑娘,對自己一點一點死了心,在這個深宅大院裏,迅速凋零下來。


    她擅闖前院書房的事,被陸家幾位夫人知道了。


    第二日,陸老夫人特意遣人過來叫她去請安。


    陸家是武將世家,論規矩,其實不多。


    世家大族裏的晨昏定省,婆母給新婦立規矩的種種,謝晚凝也沒經曆過。


    反倒因為陸子宴新婚沒多久便抬外室進門,後麵妾氏又先行有孕,扶正為妻的一係列操作下,幾位陸家夫人深覺有愧,對謝晚凝更是寬柔。


    這是謝晚凝嫁入陸府以來,第一次受到斥責。


    在她去書房找陸子宴無果的第二天。


    內堂裏,陸家三位夫人俱在,劉曼柔作為二房少夫人也在,還有陸夕瑤這位陸家大小姐。


    除此之外,陸家的幾位旁係夫人,也陪坐一旁。


    眾目睽睽之下,謝晚凝給老夫人磕頭請安,良久沒有被叫起。


    還是一位旁係夫人開口提醒,陸老夫人才做恍然狀,叫她起來後,卻並未喊她入座,


    老人家雙眼眯起,看著盈盈而立的孫婦,淡淡道:“陸家的規矩你不是不懂,嫁進府裏也快兩年,怎麽行事還如此莽撞?”


    廳內頓時安靜下來。


    看出陸老夫人對這位孫婦不滿,欲敲打一二,眾人神情都有些微妙。


    有的眉梢微挑,看好戲狀。


    有的掩唇竊喜,做偷笑狀。


    還有人托著下巴,毫不掩飾的看向被長輩當眾敲打的謝晚凝。


    當事人脊背挺直,站姿很穩,隻有在她身邊的陸子宴才能看見,她袖口的手已經在微微發抖。


    陸老夫人還在說著。


    “謝氏百年侯府,詩書傳家,教養出來的女兒不應當是個不懂規矩的,你無視陸府規矩,擅闖前院爺們兒辦公之地,可知錯?”


    謝晚凝麵上血色盡失,唇顫了顫,沒有說話。


    被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質問,已足夠羞辱。


    沒有人為她迴護一句,一直聲稱視她如親女的陸大夫人沒有說話。


    同她冰釋前嫌的陸夕瑤更是興味盎然的看著她,眼裏全是毫不掩飾的惡意。


    劉曼柔用帕子掩了唇,假模假樣笑了聲,“祖母莫惱,許是姐姐太久沒見郎君,一時按捺不住,也是情有可原。”


    “你還為她說話,”陸老夫人淡淡道:“她比你先進府,如今培哥兒都快滿周歲,她還未曾開過懷。”


    謝晚凝嫁進陸府近兩年,還沒有子嗣,陸家幾位夫人早就頗有微詞。


    這次抓了她的錯處,便想打壓一番。


    貴女出身又如何,無所出,對於婦人來說是絕大的罪過。


    可謝家門楣擺在那裏,謝晚凝父兄在朝堂上頗有名望,謝家女的笑話,不是人人都敢瞧的。


    陸老夫人要當堂訓媳,其他旁係夫人卻不敢再瞧下去。


    紛紛開口告辭。


    謝晚凝頂著深秋的寒風在庭院中,立了兩個時辰,服侍陸老夫人用過午膳後,方才迴了韶光院。


    她當夜就發了熱,迷迷糊糊燒了三天,始終不見好。


    陸子宴守在她的床邊,靈魂狀態下的他甚至不需要睡覺,一眼不眨的看著榻上的姑娘。


    府醫來瞧過了,藥服了一帖又一帖,終於在第四日的清晨蘇醒過來。


    醒來第一件事,就將腕間的玉鐲摘了。


    她強撐著起床,親筆寫了封信,叫爾晴送去給謝衍譽。


    爾晴在旁邊研墨,看見信中內容,眼淚奪眶而出。


    謝晚凝晾幹筆墨,見她模樣,淡淡一笑:“別哭,是我不孝,出嫁後還要叫家人為我操心。”


    “沒有孩子也好,”她輕輕咳嗽幾聲,才繼續道:“你想啊,我若有個女兒,也跟我一般為了個男人如此不爭氣,才真是要叫人操碎了心。”


    一旁的陸子宴雙目猩紅,死死盯著她手中書信上的‘和離’二字,似乎要泣血。


    可聽見她的話,通紅的眸子微微一顫。


    是啊,若他們有個女兒,出嫁後,也遭受這樣的磋磨……


    陸子宴痛恨自己的無力,恨透了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


    她也做過這樣的夢對嗎?


    還是說,這一切都是她的親身經曆。


    所以,她再也不想要他了。


    她要跟這個世界的他和離,就算一切重新開始,也不會在重蹈覆轍。


    信被爾晴原封不動帶了迴來。


    謝衍譽在幾日前被皇帝派去南城查案,走的匆忙,沒有派人來武原侯府告知妹妹,或許要年前才能迴來。


    謝晚凝接過信,放在燭火下燒了,沒有再手書一封給爹娘。


    比起年歲見長的爹娘,她更願意先問過兄長再說。


    她的阿兄比她沉穩懂事,愛她護她,會為她想法子的。


    現在已是深秋,離過年也沒有多少時日了。


    兩年都熬過來了,哪裏還差這幾日功夫。


    她想,等阿兄迴京,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她病了。


    不過一場普通的風寒,愣是好不全乎,提不起精神,日日纏綿病榻,咳嗽聲不停。


    府醫瞧了好幾次,調養身體的藥喝下去,精神頭好了幾日,停藥後又複發。


    避著爾晴還悄悄咳過幾迴血,嚇的一旁的陸子宴險些魂飛魄散。


    可他無力阻止什麽。


    畫麵一閃,到了劉曼柔長子滿周歲這日。


    爾晴憂心主子的身子一直不見好,趁著前院人多熱鬧,悄悄去外麵請了大夫入府診脈。


    ‘鬱結入腑,神傷不壽’的斷詞一出,絕望的又何止是爾晴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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