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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攝政王妃的賞花宴後,徐州城中最叫人咂舌的消息,就是富甲一方的城南盧家被攝政王派親兵上門,查了個底兒朝天。


    十數個府右衛同稅吏一道,走訪鄉裏,丈量田畝,又按明律分了一半匿稅給揭發的鄉民作賞錢。不過三五日功夫,便清查了盧家的賬,太守府又雷厲風行定下罪狀,令追迴欠稅,主犯盧彬盧煜等人遊街示眾,並於城門口當眾笞打五十以儆效尤。


    遊街的時候,顧予芙和楊劭就坐在城南茶樓之上,將那情形看了個確鑿。


    “劭哥,你這迴又要得罪人了。”予芙望向樓下,唐心慈正扶著囚車隨行,與她被拘押的丈夫榮辱與共,一身烏金雲繡衫,被爛菜臭葉砸了個汙髒。


    “怕什麽,我得罪的人,早比徐州城外的山頭還多。”楊劭亦眯著眼往樓下看,“唐勝宗是個見風使舵的老狐狸,他這侄女,倒有情有義。”


    “你不怕我怕,你這桀驁的性子,又好又壞。”予芙抬頭瞄他,“鋒芒太露能鎮得住時局,可我真怕你,被太多人報複。”


    “那就,先發製人不給他們機會。”楊劭眼鋒微挑飲一口春茶,“若論明爭暗鬥,你劭哥也是個中好手。”


    “看把你能的!”予芙無可奈何,隻得付之一笑。


    平安順遂,琴瑟和鳴,楊劭一方麵在徐州忙稅改的事,一方麵安排前線整編俘虜,還得批折看信,順帶著催促著張逸舟,替他陪沈延宗祭祀先王,整個人忙得像個陀螺似的,一刻都不得閑。


    可有予芙天天陪在他身邊,這夙興夜寐的日子都變得活色生香,楊劭白天日理萬機,晚上有滋有味,一時隻恨日子過得太快。


    轉眼間已是五月中旬,淮南右衛終於傳來消息,初步鎖定了泄露予芙辛密的源頭。


    是個意料之外的人。


    楊劭看了密信,倒更不著急迴去。梅雨已至,汛期就在眼前,難得放了個大晴天,他便先帶了人,去城外查看堤壩修築的情況。


    顧予芙這幾天趁著空閑,都在城中慈幼局照看孤兒。


    亂世天下,最受傷害的恰是最無辜的稚童。青磚小瓦的大院子裏,鬧哄哄住了百十來個孩子,小的仍在繈褓之中,大的已逾髫韶之年,全部無父無母,若不是有明廷撥款安置,他們恐怕,早已凍餓在路邊,成為無人問津的小小屍骨。


    午後,驃騎衛的護從被予芙留在耳房,她自個兒尋了個角落,和談玉茹她們一起替孩子們量身,好把尺寸帶迴去做些夏衣。


    “幾歲了?個子真不矮。”


    “五歲!”


    “那你呢?”


    “我六歲了,再長大一點,就可以幫著幹活兒了。”


    “王妃,這些事放著我們做就是了,您怎麽能紆尊降貴。”慈幼局的老看護慈眉善目,在一旁過意不去。她早就聽說了攝政王妃有勇有謀,又宅心仁厚,卻沒想過予芙還這樣平易近人。


    “予芙姐她就是閑不下來,一有點兒時間,就忙著關照大家。”談玉茹就在旁邊,一邊量著尺寸,一邊笑嘻嘻道。


    關靜齋也在,一言不發坐在角落裏,看著這邊淡笑。她的右手徹底廢了,如今再執不了皮鞭,隻能幫著做些雜事。


    “你怎麽不過來啊?”顧予芙看向角落,一個頭發亂蓬蓬的小童,笑盈盈問。


    那孩子卻猶猶豫豫,攥了一張紙條,走近才塞給她。


    予芙一愣,打開那張紙,上麵隻有短短一句話:


    “獨來益慶,不見不散,霜葉客。”


    想不到竟會在此處,再看到那熟悉的字跡,簡單幹淨十幾個字,顧予芙卻覺得自己一時唿吸都要遲滯,心也在腔子裏跳如擂鼓:“這紙條!是哪兒來的?”


    “剛剛我在後門外玩兒,有個叔叔叫我拿進來的。”那孩子怯生生問,“姐姐,你怎麽了?”


    予芙這才猛然驚醒,立時扔下手中東西直奔後門,她到處張望,卻沒看到預想中的身影。


    “予芙姐,你做什麽?”談玉茹和兩個驃騎衛已追出來。


    “沒……沒什麽。”顧予芙心亂如麻,立時把紙條塞進了自己的袖中,“剛看錯了,以為是……”


    “予芙姐?”談玉茹見她神色有異,不由擔心起來。


    顧予芙努力鎮定下來,微微一笑道:“真沒什麽,就是看錯了。”


    談玉茹不好追問,隻得跟著她又迴到了園中。


    顧予芙心事重重,一直到迴去太守府,話都少了很多,半點不似來時歡愉。


    傍晚楊劭從外頭迴來,便看到予芙坐在一桌飯菜前發愣。


    他見予芙連自己已歸都未察覺,幹脆悄悄從背後繞過去,突然伸出手蒙住她的眼睛。


    “啊!”予芙嚇得輕叫了一聲,楊劭才笑著從背後環住她:“美人獨坐神遊天外,在想什麽?”


    “楊劭!你今年幾歲?”顧予芙扭頭瞪他一眼,楊劭臉皮堪比城牆,金刀大馬坐下道:“不老不小,正是能叫夫人夜夜笙歌的好年紀。”


    遞筷子的手一滯,予芙恨不得敲他一下。


    鬧歸鬧,楊劭望了一桌上七八個菜,不禁挑了挑眉:“今天是什麽好日子?有點兒承受不起。”


    近日都是顧予芙親自下廚,一天不過三四個家常菜,簡單卻是故鄉的味道。


    “今天是陸元忠大人的冥誕。”予芙站起來,順來銀壺替他斟酒,“我爹從小要求我和哥哥,勿忘忠良,以陸公為萬世楷模,他的冥誕均要紀念。”


    “原來倒不是為我。”楊劭的聲音染了些幽怨,“我還以為,你是心疼劭哥今天去堤上辛苦。”


    予芙酒壺一頓:“你今日去堤上,看得怎麽樣?”


    “傅懷仁雖不敢惹事,但也是真勤勉,堤修得很好,怪不得張逸舟薦他。”楊劭捏過杯子,仰頭將酒飲盡。


    予芙點了點頭,便又埋頭吃飯,什麽話也不說。


    這是怎麽了?楊劭見她懶得理一理自己,酒都沒了滋味,轉念想起一點趣事,忍不住故弄玄虛說給予芙聽:“堤是修得不錯,但我今天在堤上,遇到一件奇事。”


    “奇事?什麽奇事。”予芙果然一愣,從沉默中抬起頭。


    “有個士兵爬在樹上,被趙雲青當成刺客抓了起來。”楊劭笑道,“把他拿下後,你猜他怎麽說?”


    “怎麽說?”予芙興致缺缺問。


    “他聽說攝政王今天來查堤,一心想看看我長什麽樣,是不是三頭六臂,還是神佛菩薩。”楊劭說著更坐近了,仿佛有點兒委屈,“別人變著法兒的想看我,你倒好,我一個大活人湊在跟前,芙兒懶得理。”


    “爬樹,以前我們也爬過。”聽到楊劭的話,顧予芙鬼使神差便道,“我哥…那時候還笑話我。”


    “爬樹的事我也記得。”楊劭神思一恍,仿佛十多年前的場景就在眼前,“你愛看戲,去晚了擠不到前頭,騎在我肩膀上猶嫌不夠,非要我托著你爬到樹上去。結果看了一半開始下雨,你在樹上一時下不來……”


    楊劭迴想起往事,嘴角便忍不住上揚:“我到現在都記得,到了你家門口,你哥說:‘兩隻落湯雞,一對呆頭鵝。’”


    “我哥雖然老說要打斷你的腿,但他總幫著瞞住我爹的。”予芙又想起午後的那張紙條,眉間凝結起憂傷,世事漫漫如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還打斷我的腿,顧予楓就不是練武的料!”楊劭正講在興頭上,“一套內家意形拳,練了幾年都不見長進,還天天當我是手下敗將。那還不是因為我,為了討好大舅子,每次都挖空心思輸給他。既不能太快,還要輸得像。”


    “以前的時光多好……”予芙不覺黯然了神色,“也不知我爹娘他們,最近過得怎麽樣。”


    楊劭無意勾起她的傷心,連忙軟了語氣安慰道:“泰山他們安定在金陵螺絲轉彎巷,一切都很好。你別擔心,金陵城裏有我的探子,每月都去看。”


    “不擔心,我知道你萬事妥帖,會照顧好他們。”予芙向前擁上楊劭的腰,把頭埋進他懷裏,“我說了會陪你一起走,就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我舍不得。”


    “芙兒……”楊劭順著她的頭發,心頭漾起一陣暖意。她是他的妻子,他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她忍痛離開了深愛的父母,就為了陪伴他,為了讓他在這殘酷的人間,也可以擁有一個家的溫暖。


    “先吃菜,菜都涼了。”予芙咻了咻鼻子,“吃完你得陪我給陸大人上香,我爹從前是陸公的侍衛,他說隻要我們不忘舊主,陸公便永駐人間。”


    “好,我陪你,這事兒我早就知道,顧予楓也和我說過。”楊劭溫聲道,“陸公能有你爹這樣,忠心赤膽的護從,不枉此生。”


    “還有,明日我不去慈幼局了,缺點兒東西,我想去街上逛逛。”予芙說著給他夾一塊筷子魚腹肉。


    楊劭卻用筷子撥弄,把魚眼睛旁邊那塊最好的活肉挑給她:“要不我陪你去?”


    “不成,你每次去街上,都能把人掌櫃的嚇個半死,我和阿靖悄悄的去就好。”予芙立刻拒絕道。


    “那談玉茹呢?江有鶴呢?”楊劭追問道,“我可不放心。”


    “他倆……”予芙想了想道,“我打算安排他倆,明天一起出門辦事。你知不知道,他倆……恩,我這是在撮合好事。”


    “那不論如何,你得帶兩個侍衛去。”楊劭掀唇一笑,“想不到夫人月老也做得好,這根紅線,你牽得對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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