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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時節,帳中的爐火卻被燒得滾燙,這是為了傷者著意,淩指揮使憂心忡忡,帶著醫女和談玉茹,正坐在顧予芙床邊。


    剛剛予芙昏倒後,大醫帳內亂成了一鍋粥,丁理急昏了頭,不由分說非要把人往自己帳中搬,還好淩指揮使及時趕到,嗬斷了他的感情用事。


    “顧予芙是成了家的!你這樣做,是要置她於何地?”淩雪很少這樣疾聲厲色。


    丁理在驃騎衛做僉事時就認得她,被淩雪一罵,倒也垂下頭失了氣勢:“她嫁了人,她不喜歡我,我偏豬油蒙了心……但她相公不一定有我對她好!也許我可以照顧好她,堂堂正正地把人贏迴來。”


    說到最後,丁理攥緊了拳,一雙透亮的虎目寫滿了切望。


    圍觀的眾人一片嘩然,方才付彩月所說之事真相如何,看來已不必再探。


    “你這輩子都別想了!”淩雪臉色鐵青,硬邦邦甩下一句話,便叫來幾個屬下,小心翼翼把予芙抬迴營房。


    醫女按了好幾層紗布,才將將止住她肩上的血。


    “到底是怎麽迴事,怎麽就傷成了這樣?”淩雪心中七上八下,從那日無意間看了顧予芙的家書,她便隱約有個荒誕的猜想卻不敢認定,暗地裏,她已刻意觀察了予芙好幾迴,又覺得這姑娘太過任勞任怨,似乎不見得是她想的那個樣子。


    卻沒想到,不到一個月,予芙便傷成了這樣。


    “迴指揮使,都是…都是付彩月不好!她先是潑予芙姐…她潑她髒水,後來又罵了許多難聽的話,予芙姐肯定是氣不過…她才打了她兩巴掌,卻沒想到她…她一刀就捅過來了……”談玉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話也說的不甚利索,幾個她她混作一談。


    淩雪霧裏尋山,越聽眉頭皺得越深:“罵她?付彩月都說了些什麽?”


    “她,她說……”談玉茹哽咽著,半晌才把那話說出口,“她說,予芙姐勾引丁將軍……”


    “還有嗎?”淩雪臉色肅殺追問道。


    “她還說,予芙姐風騷又浪蕩,她夫君若是戰死了,都等不到她守寡……”玉茹的聲音幾乎低到了細如蚊蠅,淩雪卻被這句驚得倒抽一口冷氣。


    “阿淩姐!不是這樣的!予芙姐和她相公真不是這樣的!”談玉茹怕淩雪信了付彩月的鬼話,哭哭啼啼倒起了豆子,“我們帳中人人都可以作證,予芙姐和她相公兩相不渝。她相公愛她愛得要命,日日都給她寫信。付彩月肯定是嫉妒她,所以才胡編亂造了那些謊話。予芙姐怎麽可能勾引小丁將軍!她隻是和誰,都是和和氣氣的……”


    “顧予芙的丈夫,你見過嗎?”淩雪迴頭看向床上,那個麵色蒼白雙目緊閉的姑娘,旁敲側擊道。


    “我們都沒見過,”談玉茹被她問得一愣,她不知道這和予芙姐受傷有什麽關係,“但是我見過,很多她相公寫來的信。”


    “信還在麽?我能…看看嗎?”淩雪猶豫再三問道。


    “這……”談玉茹知道私讀別人家書不好,但淩指揮使主動提起,必定有她的道理,況且予芙姐如今傷重,按理說也該告訴他夫君,也許讀了信,阿淩姐會有辦法。


    “都在她枕頭下麵。”談玉茹說著,蹙著眉尖兒把手探到枕下摸索,醫女雙手扶住予芙,防止她被不小心碰動。


    一起被摸上來的,還有一個墨綠色香囊,以及一封沒來得及寄出的去信,信封上頭用清秀的簪花小楷寫著:敬呈趙指揮使親啟。


    淩雪一看心沉了半截,趕忙打開了餘下一疊信:


    “予芙吾妻,見字如晤,睽違數日,拳念殷殊……”


    “予芙吾妻,思卿如狂,一日三秋……”


    “予芙吾妻,得書之喜曠若複麵……”


    每一封,開頭都是一樣言簡意深的“予芙吾妻”。


    淩雪對那飄逸的筆墨,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她見過那遊雲驚龍寫生殺予奪,也見過這勁骨豐肌判朝堂大勢,但頭一次見他寫“吾妻”二字,頭一次,見那銀鉤銀畫釀成滿紙溫柔,濃到化不開的情愁。


    淩雪從沒想過,斯人如山嶽,也會有如此相思不成行。


    “淩指揮使,顧姑娘的血暫時止住了,但那傷口太深,得上繃帶包紮。”一直默不作聲的醫女突然開口,打斷了淩雪的沉思,“屬下要將她的衣服解開,先清創麵,再塗傷藥。”


    “好,我和談玉茹來幫你。”淩雪脫口而出道。


    談玉茹將予芙靠在自己身上,醫女小心按住她的傷口,淩雪沉默著去解她的衣襟,才脫了兩件,淩雪的腦海中忽然砰的一下瞬間炸裂。


    “阿淩姐,這是什麽?”談玉茹低頭看了看,顧予芙雪白的頸間貼身掛了兩樣東西,一樣是一條其貌不揚的項鏈,還有一樣,是一個她從沒見過的金質令牌。


    “大明攝政王令。”淩雪低垂的遠山眉微蹙,歎了口氣,“這次怕是惹了大事了……”


    “攝政王的令牌?怎麽可能!”談玉茹瞠目結舌,“予芙姐怎麽會有這樣的東西。”


    “如王親臨,能調四衛,這金令,幾乎是當世最貴重的東西,故而主上極少出借,你自然是沒機會見過。”淩雪又小心翼翼,繼續去解予芙的衣服,“如此看來,你予芙姐的夫君,十有八九便是主上。”


    “這…這!”談玉茹不敢置信道,“那些信呢?那些信怎麽看都不像主上會寫的,主上那般冷的性子……”


    “是他寫的,我第一天見那字跡便曾懷疑過。主上的字飄逸瀟灑,尋常人很難模仿,我常接到他親筆迴批的函件,看久了自然認得出。”


    淩雪終於把予芙的上衣盡數解開,醫女用烈酒洗過,方小心地給她上藥包紮。望著病床上血色盡失的予芙,淩雪深思熟慮後下令,對外稱傷者需要靜養,隻留談玉茹照料,同帳其他人改換營帳,付彩月編造謠言傷害同門,先杖五十,然後羈押待審。


    “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事安排妥當,醫女和淩指揮使正準備離開,留一方清靜,談玉茹卻忍不住愁眉苦臉拉住她追問,“如果小丁將軍非要來怎麽辦……”


    “與其想丁理來了怎麽辦,倒不如想想,如果主上知道愛妻生死一線,他會怎麽辦。”淩雪隻覺頸後發涼,幽幽歎氣道,“淮陰未定,這件事,我們最好得先瞞著。”


    等予芙醒來時天已經黑透了,帳內暖融融的,有炭火噗嗤的聲響,四下再無旁人,隻有談玉茹靠在她的床邊打瞌睡。


    第一時間,予芙掙紮著摸了摸胸口,觸到鐵焰和攝政王令都還在,她不禁長長鬆了口氣。


    她的左半邊身子僵得不像自己的血肉,全然使不出一點力氣,腹中一天多沒未進水米,又渴又饑。予芙試著想撐起來找水,可才抬了一點點,便又脫力倒下。


    “你別起來,快躺下!”談玉茹被響動驚醒,才發現顧予芙已經醒了,嗖的一下跳起來,“你睡了快一天,可把我嚇壞了!淩指揮使也說,這次惹了大事了。”


    “對不住,是我一時沒忍住,給大家添麻煩了。”予芙想起晨間和付彩月的爭鬥,心下隱恨難消,“她那樣說我夫君,我實在氣不過,明日我會自己去找淩指揮使領罰。”


    “還領罰?阿淩姐都快被你嚇死了!”玉茹給顧予芙端來溫水,正用勺子喂進她口中,“我們給你包紮的時候,不小心看到了你胸前掛的東西。予芙姐,你的夫君,真的是…是主上麽?”


    予芙才喝了兩口,聽見她的話一下子嗆住,驟然咳嗽了起來。


    “你慢點兒,不是,您慢點兒!”談玉茹幾乎不知道,自己該把手放到何處。


    “我……”予芙不知從何說起,“對不起,我實在是有難言之隱。”


    “你居然!主上他!你…我…”談玉茹嘴巴張得老大,再說不出一個字,半響幹脆撲通跪了下來,結結巴巴喊了一聲“王妃”。


    “談玉茹你幹什麽啊?快起來!”予芙身上吃痛,想爬又爬不起來,她忽然想起剛重逢的時候,楊劭為了護她,劃的口子比這更深更長,那人卻假裝毫不在意的樣子,而自己居然真信了他沒事,由著他自己處理,那該疼成什麽樣子……


    “好好好,我起來,你別動!”談玉茹手腳並用爬起來,又羞澀挪到床邊,“我就是…嚇了一跳,又不知所措。”


    “這事兒大家都知道了麽?”予芙躺在床上撇過頭,輕輕歎了口氣。


    “沒,就我和淩指揮使,還有醫女姐姐三個人知道,阿淩姐不讓說。”談玉茹略加思索,鄭重其事道,“她說你既然不說,必有你的情由,我們不該貿然行事。”


    “多謝你們理解。”予芙鬆一口氣,轉過頭來望向談玉茹,真心誠意道,“我心裏也隻求你一如既往,繼續隻拿我當顧予芙看,這是我最大的希望了。”


    “予芙姐!哎…你真是…”談玉茹欲言又止,她實在想不通顧予芙為什麽要屈尊降貴,平白到這裏來吃這些苦,“先不說了,我去給你端碗熱粥來,你都多久沒吃東西了。”


    “好,是有點餓了。”予芙輕聲說著,“還有之前我們偷藏的零食,我也好想吃……”


    “還零食!那得先喝傷藥,不管多苦都得喝。”談玉茹看她仍和以前一樣親切,心裏忽然暖洋洋的,“你叫我繼續拿你當予芙姐看,就得……唔,你得好好吃藥,早些好起來。”


    “好,先吃藥,再吃零食,我都聽你的。”予芙的眸子裏含著和煦的困意,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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