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中年人正向前氣宇軒昂穩步行走,說時遲那時快,劉琰轉眼間便趕超到了中年人的身前。就在兩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同時停下了腳步。


    四道目光交匯在一起,雙方眼神中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一絲不善之意。僵持片刻後,中年人突然冷哼一聲猛地轉身,腳下步伐加快,眨眼之間消失在了樓梯的拐角處。


    不像樓下掛的滿牆都是絲綢衣服,樓上擺放不少衣架陳設裘皮大氅,牆邊都是櫃子用來放置鞋帽一類。除了胖子還有幾個侍女,見劉琰氣衝衝上來一個個驚叫著躲避,後麵驟然現出一個少婦:一頭烏黑墮馬髻微微垂墜,三根金釵玉步搖穩穩懸掛,額頂翠花黃玉梳半露典雅,身穿直裾藍蜀錦盡顯奢華。


    此刻少婦端坐在地,手拿一隻水藍色圓頭緞麵繡鞋,見到突然有人闖入不免驚愕,聽著那胖子在旁邊小聲嘀咕臉色不斷變換。


    “久聞高名,今日一見果然傳聞不虛,劉散騎請坐。”少婦麵上看不出喜怒,知道來人是誰便伸手邀請坐下。


    劉琰能覺察出對方氣場不俗,這種人說不得是哪家權貴眷屬,人家已經開口相請再要轉身離去就當真得罪人了,反正已經到了這地步索性哦了聲直接坐下。


    貿然打擾總有有所解釋,就算解釋不清起碼也要當場道歉,不管如何驚嚇到女眷總歸不對,經過一陣冷場劉琰訕笑開口:“抱歉打擾,夫人隨意拿取今日我請客。”


    少婦噗嗤一聲掩口輕笑,那胖子一臉不忿:“我家不缺這點兒錢。”


    “家兄唐突請君子勿怪。”少婦低頭替兄長致歉。


    劉琰大大咧咧慣了,突然麵對高貴典雅反倒不好意思,大家都來買衣物受到不公平待遇難免衝動,來迴解釋不是故意冒犯,這時候才想起詢問對方身份。胖子直接說少婦就是先皇漢少帝劉辯正妻唐妃,此前一直被李傕扣留在長安最近才接迴來。


    眼前這位原來是漢獻帝敕封的弘農夫人,這下劉琰知道禍闖大了,立刻跪地連連道歉,欲哭無淚的樣子看得胖子得意不已。


    “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唐姬仍舊波瀾不驚,那是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從小訓練出的淡定從容,似乎外界任何幹擾都能坦然相對。


    唐姬出身潁川唐氏,父親是會稽太守唐瑁,祖父是漢靈帝的司空唐珍,唐珍的大哥唐玹官至京兆尹,二哥就是“五侯”之一大名鼎鼎的宦官唐衡。按輩分荀彧正妻是唐姬的姑姑,本身做過皇後涵養自然不凡,平日裏見的都是循規蹈矩的腐儒,頭一次看見如此冒失的女官,瞧著劉琰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反倒覺得十分有趣。


    唐姬盯著藍眼睛一副很有興趣的樣子,胖子附身過去斜視劉琰不住耳語,不用想一定是在說壞話,越聽唐姬臉上笑意越淡。


    “從小便是家裏寶貝,何曾挨過毒打?剛才哭的可傷心了,怎麽問都不說原因,沒想到罪魁禍首竟然是你。”唐姬指著兄長語氣異常冰冷。


    “我賠錢。”


    那胖子終於找到了主心骨,躲在唐姬身後厲聲尖叫:“我家不缺錢!”


    “那你打迴來。”


    “當我是你?動不動就打人真粗魯。”那胖子發覺靠山強大越發蠻橫起來。


    這也不行那也不成劉琰急了,抬起頭直視胖子:“初平四年我被擄進軍營,那些糙漢都知道給口餅子。。。。。。”


    “你要錢開個價兒啊!”胖子嚷完立刻後悔了,他剛才有意隱瞞了事實,唐姬見過太多悲慘,擄進軍營是不能提及的傷心迴憶,侮辱陷入過軍營的女子更是大忌諱。


    “沒價兒,我不願意。”沒去看唐姬哀傷的神情,劉琰說了句告辭慢慢朝後退去。


    唐姬輕抹眼角開口叫住:“散騎且慢,還請近前說話。”


    唐姬唿喚劉琰不敢不聽,低頭跪坐在對麵,打定主意不管對方說什麽認錯就是了,錢就這麽多命就一條,想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方才不察,失禮之處請散騎多多包涵。”


    弘農夫人這樣講話事情就算過去了,劉琰心底放鬆偷眼瞥向胖子,那胖子雖有不甘卻毫無辦法,俏手蘭花朝前一點,哼了聲送胯搖臀氣鼓鼓走到一邊。溫泉那時霧氣太濃沒留意胖子居然有如此妖嬈一麵,真被娘炮兒占了便宜不如自我了結算了,後悔隻賞巴掌太便宜,真該一棍子打死。


    唐姬無奈苦笑,劉琰也覺得好笑,相互一笑氣氛算徹底放鬆下來,蔥蔥玉指頂在劉琰胸前輕輕一戳,劉琰詫異抬頭正與唐姬雙眼對視,眼神交流一陣兩人各自低頭又笑出聲來。


    “你竟然能混上朝堂。”唐姬手指比劃笑得停不下來。


    “正發愁你還笑。”劉琰苦笑著迴答。


    唐姬笑夠了拿起鞋重新試穿,嘴上滿不在乎地說道:“怕什麽,你自己不承認誰敢戳穿。”


    “不是這個事。”劉琰拿起唐姬試過的鞋穿到腳上,大小正合適外觀也合心意,不知道唐姬是否也中意,不敢奪人所愛隻能無奈脫下。


    唐姬盯著眼前玉帶目光一凜:“那就選擇收益最大的。”


    劉琰解下玉帶雙手捧上,看著唐姬係在腰上左看右瞧歡喜樣子歎了口氣:“我沒的選擇。”


    唐姬撫摸玉帶麵露不舍正要解下,劉琰伸手阻止:“陛下禦賜想送與夫人玩耍。。。。。。”


    “此物送我陛下隻會誇你,不過嘛,散騎送錯人了,我根本沒有什麽能量。”


    自從劉協死後唐家一直想唐姬改嫁,在漢代寡婦改嫁屬於正常現象,當時所有人都不希望先皇遺孀無依無靠孤獨終老。隻因為劉協死前說過王妃不可為吏民妻,因此唐姬始終不同意改嫁,一個人住在許昌深居簡出不與任何人來往。


    “純屬討好別無他意。”劉琰倒是一臉無所謂,送都送了還能要迴來不成?至於實話實說完全出於本能,不用你急著拒絕,我壓根兒不指望得到什麽好處,這是性格使然很難更改。


    唐姬嫣然一笑:“散騎倒是真性情。”


    劉琰隻是嗯了聲沒多做解釋,唐姬也不糾結站起身時而旋轉時而踱步,視線始終不離腰間玉帶分毫,邁步閃到近前拉起劉琰:“我獨愛藍色。”


    兩人身高相差一頭,唐姬視線剛到劉琰脖頸,踮起腳來盯著藍色雙眸,這才露出笑靨:“真美呀,如同湖水一樣湛藍。”


    小插曲不會耽誤正事,告別唐姬收拾停當轉道出城,許昌高官在城外都有莊園,種輯也不例外,莊園出城不遠就到,正好今日朝堂沐休想去碰碰運氣拜訪種輯。坐在車裏看著腳上圓頭鞋發呆,第一眼看見唐姬仿佛舊人重見,眉眼間竟有七分相似,一顰一笑是那麽親切,鴨兒長大後也該如此美麗聖潔。


    臨走時壯著膽子討要唐姬腳上的舊鞋,迴想唐姬羞澀模樣劉琰沒開口解釋,想不到人家還真給了,也不知道如此冒失是好是壞。探出腳看向鵝黃,心酸淒苦眼淚不自覺滑落,脫下穿上再脫下,拿在手裏莫名泛起恨意,腳再小些多好,為什麽不再小些?俄而自嘲一笑,虧的腳沒那麽小,內心實在無法麵對孩童一般小巧。


    莊園並不遠出城不久就到,朱鑠進去遞上名剌通報,片刻後莊園管家帶著十幾個男女仆役出來跪地迎接。種輯去城中買些衣服並不在家,約莫時間想來也快到迴來了,管家建議客人不如在莊園裏等候,順道也能遊覽一番。


    這是一種普遍流行的待客禮遇,劉琰沒有拒絕跟著管家進入莊園參觀,莊園前後三進院落帶一個大花園,在許縣官場此類莊園隻能算是中等規模。等走入花園才發現當真夠大,中央一處水潭延伸院牆邊緣,邊上一座土山估摸少說有三丈高,山頂涼亭雖小也難掩其精致。


    管家笑談這是仿造淇園形製,雖然精致但與皇家園林本物還是不能相比,現在是冬季花草凋敝,若是夏秋之交才叫好,那時整個院子古樹參天草路幽深,臨近水潭滿是花海,處處是景一時半會兒觀賞不完。


    參觀一會兒稍顯疲乏,管家經常接待貴客,自有一套善於察言觀色的本事,領劉琰迴到客人臥室稍作休息。劉琰覺得休息陣子也好,剛躺下就覺得不對,床板硬得很硌得後背生疼。


    下床翻看才明白緣由,不覺心裏大罵,沒有棕櫚墊子也不是絲絨墊子,床板上壓根就沒有墊子。僅僅是薄薄一層幹草上麵簡單鋪了絲綢,拿起枕頭掂了掂,一根木頭包裹絲綢,沒有任何填充物怪不得這麽硬。


    躺慣了軟糯受不得堅硬,這完全沒法坦然休息,偶然抬頭看向床頂臉登時嚇綠了,指甲大的黑蜘蛛蜷縮在一片蛛網中間一動不動。


    “管家!管家!”指著大蟲子驚叫幾聲,管家過來抓起蜘蛛狠狠捏死,順手掃了掃蛛網扭頭幹笑:“每日都打掃,隻是這玩意太多,通常都是夜晚出來,想是迎接貴人生了暖爐這才白日。。。。。。”


    “好惡心啊!”劉琰失聲尖叫起來,捂嘴幹嘔左右尋找便桶,走近一看黑乎乎不知道是什麽糟爛木頭拚成,帶著滿臉嫌惡大踏步走出臥室,來到廂房想找口水喝。


    剛舀起水沒等送到嘴邊,一隻小指大的老鼠崽冷不防從缸沿竄出蹦到劉琰手臂上,霎時間一聲尖利女聲響徹雲霄。


    這裏哪是莊園分明是乞丐窩,不曉得種輯是怎麽忍受的,劉琰一刻都不想多呆,上車頭也不迴直接跑迴城去。


    “咋走了?”仆婦正在準備晚宴,見客人突然走了不免奇怪。


    “想是怕蟲鼠,嫌莊園不舒服。”管家很不理解,哪家都有蟲子老鼠,皇宮裏也不見得能清理幹淨。


    他不知道的是,趙溫不但家裏雇了個仆婦,每天給全家抓老鼠打蟲子,還利用司徒執政身份動員整個許昌展開每日一清活動,定時評比不達標要受重罰。美其名曰創造衛生城市,其實大家心裏明鏡一般有數,說的好聽其實就因為劉琰討厭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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