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劉琰急不可耐,張喜卻微微一笑:“此人是所有士族心尖的一根刺,痛徹心扉還拔除不得。”


    劉琰都快急出眼淚了,那邊張喜臉色一沉,咬牙切齒目眥欲裂,仿佛剛才所說觸及到心底禁臠:“萬惡董賊,竟敢廢黜先帝!鴆殺舊君當真我士人之恥!奇恥大辱啊!”


    劉琰知道說的是誰了,看著張喜心中忽然覺得可憐,既為士族可憐又為董卓可憐。


    董卓仕途可說是大起大落,出身邊地家境還算殷實,父親隻能算個微末小官,屬於大漢中下層公務員群體。其父在潁川做縣尉時有了董卓和董旻,邊地人能在潁川做官是件值得誇耀的事,董卓家中行二因此取表字董仲穎,董旻取表字叔潁以示彰顯。


    董卓第一個貴人是涼州刺史成就,給成就作從事時期履曆戰功,打出了名頭引起當時並州刺史段熲的關注,延熹八年時成了羽林郎官,有了編製成為朝廷正式官員。


    一年後張奐出擊鮮卑,董卓成為軍司馬,因為戰功再提一級,達到曆職內外的資格自此平步青雲,外派雁門廣武縣令,蜀郡北部都尉,五年時間便做到兩千石戊己校尉,四十歲已經做到州刺史一級。


    兩千石這個級別不在比誰本事大貢獻突出,比的是家族背景人脈關係,董卓本領拔群一身傲骨,壞在隻會做事不懂做人,朝中無人再有能力也沒用,不出意外被免職一擼到底,至於原因曆史沒有記載,兩千石戊己校尉是高官要職,沒有記載說明肯定不是大過錯。


    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仕途全毀,已過不惑之年的董卓痛定思痛,大漢英雄茫茫無數,和他們相比董卓隻是運氣好嶄露頭角,榮耀如涼州三明,那是何等英雄人物,來到洛陽也得夾著尾巴做人。


    親自上京師尋找門路投靠,浪蕩幾年有了深刻領悟,什麽左右馳射什麽英雄傲骨,在高門豪族眼裏,就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邊地糙漢,董卓算看透了,主動放下身段投獻到袁槐門下作部曲。


    董卓也算個人物,甘願投獻袁家是件很有麵子的事,袁槐當然不可能讓當年的兩千石高官做部曲,他很欣賞董卓謙卑的態度,從白身拔擢成門下椽吏。是金子總會發光,應當是工作卓有成效也學會了如何做人,沒幾年外放並州刺史兼領河東太守。


    事情總有兩麵性,涼州武人可以餓死,可以窮死,但不可以低聲下氣給人家做部曲,仕途再順暢也為人所不齒,往昔的朋友不再往來,現世風評惡名不斷。辛亥事變後張奐辭官隱居在華陰縣,有一次董卓讓親哥哥代表自己去看望,非摯友不可能讓自家親兄長去探望,足見兩人關係之親密,可惜張奐恥於董卓為人連麵都不見。


    一個普通公務員家庭出身,老爹一輩子隻是個縣尉,靠自身爭氣躋身大漢高層,知道底層艱難見過豪門奢華,眼看出人頭地有望一朝打迴原形,其中失落不是張奐這種累世高門能夠理解。你可以清高可以辭官不做,可你人脈圈子擺在那,大兒子一門心思搞藝術,是百萬擁躉的大明星,天天裝瘋賣傻還有人追捧;二兒子什麽都不用幹白給個黃門侍郎;三兒子出仕就是郡守一級。


    你兒子沒有什麽戰功,沒有什麽突出貢獻,憑著你家關係就有人上趕著舉薦,你兒子還挑三揀四,不是名動海內還當不成恩主。恩舉是一件很正式的活動,通常舉主要上奏章告知天下,這個人我舉薦了你們別惦記。董卓不是士族沒有師承,士族憑什麽舉薦一個沒有背景的武夫?看你有本事抬舉一下,說白了就是利用你的能力罷了,沒有恩舉連故吏都算不上。


    我沒有你們那樣的背景和實力,現在不進取讓兒孫從頭再來?底層一步一步突破階層壁壘的概率無限趨近於零,隻看到董卓他爹是縣尉,而不去琢磨董卓他爹做到縣尉是多少代人努力的結果,這樣太片麵太不公平。


    世間又有多少董卓家族世代努力卻得不到結果,底層就是千軍萬馬擁擠著過獨木橋,多少家族幾代人努力一朝化為烏有,隻有寥寥天選之家憑著過人運氣實現階層躍遷。當你家踩著累累屍骨以為登頂,抬頭一看前麵橫亙萬仞高山,擁擠過獨木橋隻是一張入場門票而已,現在僅僅是有了繼續奮鬥的資格。


    站在道德製高點譴責別人前,請先審視自身,你與譴責的對象是否處於同一階層,再設身處地為對方設想一二,世道就這樣他是不是沒更好的選擇。董卓隻是想躋身士族圈子,給家族一個光明的前途,後代不要繼續經曆殘酷,能稍微輕鬆一些去做自己願意做的事。


    要怪就怪董卓急功近利,就算做了相國仍舊被人瞧不起,董卓開始沒要殺袁槐,不敢殺也不能殺,袁家也沒把董卓當成對手,親屬連資產都留在洛陽,袁紹和袁術在袁家隻算支脈,派出去和中央真正的家主袁基內外相唿應。


    在主人眼裏狗不論多兇狠永遠是狗,董卓要是聰明就配合袁家把持朝政,董卓開始也是這樣做,舉薦了不少士人出任各地牧守。不過他有些自己的小心思,出任牧守的人裏不光是袁家門生故吏,此一時彼一時,當下到底地位不同了,董卓也想建立自己的圈子,禮尚往來你們袁家多少給些尊重。


    換來的不是尊重,袁家沒有讓步反而怒目相向,那些派出去的封疆大吏隻認袁家。平分權利走不通,董卓還以為是身份不夠高貴,認了董太後做親戚又學霍光廢黜皇帝樹立威信,過程中董卓始終都在向士族搖尾示好,奈何溝渠始終是溝渠,一個邊地武夫永遠做不成士族,跪下磕頭都沒用怎麽做都被瞧不起。


    當董卓發覺根本無法進入士族圈子,放棄自尊失去朋友,沒人理解全是鄙夷,站在權利巔峰不能帶來絲毫榮耀,整個努力過程都成了一個笑話,除了手中刀再也沒有其他,失去了畢生希望這才徹底瘋狂起來。


    士族不可能容忍和一個工具討價還價,現在和你平分權利等於開了一個壞先例,所有的事都要按照士族的規矩來辦。董卓是一個沒有士族背景趁亂攫取權利的暴發戶,過去有現在有今後仍會有。


    士族們不在意皇帝是否被廢黜,他們在意的是被誰廢黜,你一個邊地武夫袁家走狗,居然敢越過士族行廢立大事,當自己是誰?還要不要規矩了,破壞規矩那就是十惡不赦。同時董卓的行為徹底傷害了士族的自尊心,如同張喜所說,那就是心尖上的一根刺,每每想起都會覺得受到侮辱,從來都是士族侮辱別人,換做自己才知道個中滋味有多痛苦。


    過了好久張喜才從悲痛中緩解過來,劉琰輕聲開口:“我算士族嗎?”


    “你是規矩。”


    “啥是規矩?”


    張喜伸出手撫摸眼前麵龐,神色間一股莫名悲哀:特權通過規矩展現自身榮耀,是特權的體現同時又是壓榨的手段,國寶不容覬覦藩籬不可逾越。擺出來的叫展品藏起來的是金銀,靠努力能得到就都不算稀罕,那些看得見碰不得的才叫國寶,國寶的意義在於普通人隻能看,掌權者才能把玩,但又不屬於任何人。


    這樣形容人,那人就成了某樣物品,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有思想有人格有判斷對錯的能力,除非人變成奴隸,奴隸沒有思想,不存在道德,對錯都與奴隸本身無關。


    劉琰若有所思:“你說我不是人?”


    張喜沒有忙著解釋,起身從牆壁夾層裏拿出一個黑色小巧漆盒:“有兩樣東西你需記住,一個是麝香,一個是它。”


    趙溫家裏有一模一樣的小盒子,劉琰不但見過還吃過:“會絕後嗎?”


    張喜顯得很不以為然:“吃與不吃不是你能決定。”說著從滿滿一盒中挑出一粒紅色藥丸,拿在手上得意搖晃:“這是汞丹一類,驅煩也害命,少吃不會害命也不會絕後。”


    劉琰喪氣垂頭:“吃多少我也無法決定。”


    “所以你算人嗎?”張喜嗬嗬笑著迴答了剛才的疑問。


    一股無名火起,劉琰站起身瞪著牆壁拳頭越攥越緊:“我是黃閣主薄給事謁者,堂堂兩千石散騎,陛下敕封大漢朝官,女官又如何?我有自家打算誰都攔不住。”


    張喜擺手連道別急,你是朝官不假,可以想想官位是怎麽來的,當時皇帝知道真相不可能授官,就算你打了程昱保住官位,也隻能在宮裏虛度光陰。沒有趙溫當不上黃閣主薄,更出不得皇宮,迴憶一下整件事裏麵你憑自身意誌做過什麽。


    你也別試圖改變什麽,脫離趙溫保護世人不會容忍女官,另投他人也脫不開玩物命運,女官是皇權特有,因此享受皇帝待遇就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特權,就像國寶的比喻,不單因為美麗,你確實美麗,我承認有這層關係。


    張喜停頓片刻繼續開口:“戰陣無雙本就罕見,身居顯赫更是稀奇,坦白說就是條母狗都要嚐一嚐滋味。”


    “老哥你說話真難聽。”劉琰承認張喜有道理,你有姬妾成群,我有大漢散騎,你身邊美人隻會跳舞投壺,我這位可能戰場殺人。


    張喜突然收斂笑意:“實話都不中聽,你師承今學無所依靠,要提防他人貪戀你的心誌,這才是最可怕的。”


    “我自己能做主。”劉琰說完一把將漆盒搶到手裏,張喜立刻就急了:“當麵顯擺而已沒說給你,趙溫家有自己要去!”


    “很貴嗎?”


    “何止是貴,製作極為麻煩有錢也得排隊。”


    “那謝謝了。”說完就揣進懷裏,趁不注意探手奪過張喜手裏那顆藥丸,閉上雙眼張嘴吐舌一口含住,一股腥臭入喉嗆得劉琰連連幹嘔。


    張喜上前拍打劉琰後背:“看樣子沒吃過幾粒,就怕以後吃習慣不再幹嘔。”拍兩下想起來吃虧,嗐一聲坐到遠處生起悶氣。


    “我說過自己做主,老哥你別想旁的,我不幹。”劉琰覺得喉嚨迴味讓人作嘔,吃完怕是口氣都不好了。


    張喜遞出一杯蜜水才開口:“你確實不錯,隻是這身板忒嚇人,我還是得意女子柔弱些。”


    “還是我爹懂得欣賞。”劉琰撇嘴不屑,這個時代不講究身材凹凸,也不喜歡女子高挑,胡姬也是嬌小柔弱才值錢。


    聽到提起趙溫張喜同樣不屑,起身拉開妝奩對著鏡子補妝撲粉:“隻看臉是真的想,不過我有更高層次的追求,就好似精心製作出一樣藝術品,受到眾人稱讚暢快還是藏在家裏獨自賞玩暢快?”


    “好像不衝突吧?”


    “請不要汙蔑藝術。”張喜迴頭很認真的說話:“最後一刀,你要時刻記得利益最大化,顯然我不夠資格。”


    劉琰突然沉默了,扣著嗓子幹嘔吐了半天也沒見藥丸,張喜看見神色黯然:“就是你想的那樣,高級些罷了。如果無法麵對就留在這裏,與我明早一同走,誰都攔不住我。”


    確實是奴隸,隻不過奴隸主不是某個人,劉琰不再催吐,沉默看向周圍:綠色絲絨墊子厚實柔軟彈性十足,天藍色的綢緞窗簾發出豔麗光澤,檀香木家具錯落擺放彌漫著淡香,各色精美金銀裝飾品遍布角落,幾案上錯金香爐升騰起嫋嫋塵煙,油亮的肥燒雞在鏡子前塗脂抹粉,地麵上深色印記是剛吐出的汙穢,固狀物星斑點點看著就讓人惡心,五顏六色的怪誕組合糾纏在一起,眼前是那麽的離奇可又真實存在。


    幾聲輕笑過後懊悔帶來沉默,沒有比自身更加荒誕離奇,當黑夜被說成白日,當女官堂而皇之穿街過巷,當人們都追逐利益,渴望從趨炎附勢中得到好處,那麽世間再無是非對錯,歪門邪道獲得特權會被爭相效仿,道德在利益麵前就變得蒼白而空洞。


    “為什麽會是我?”


    “你的經曆別人效仿不來。”


    腳下沉重一步步邁向門口,內心不想離開卻不得不離開,也許和董卓一樣沒得選擇,虛榮比毒品還要令人恐懼,一旦沾染上,習慣所帶來的虛假風光就會萬劫不複。即使某個時刻暫時戒除精神層麵的依賴,內心深處總有一股力量強迫再度迴頭,重新追逐虛幻的滿足感。


    沉浸於虛榮給予的快感時,往往會忽略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並不是因為那些代價不夠沉重,不夠慘痛,相反那代價足可以摧毀一個人所珍視的一切。然而,虛榮卻擁有一種讓人如癡如醉的魔力,使人心甘情願地舍棄真摯的、寶貴的,以及內心的平靜與安寧。


    “那女子!”劉琰走到門口被張喜叫住:“隨時可以迴來,明早我會來這裏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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