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蟜宮,李一宮。


    呂不韋喝了一口清茗,發現是沒喝過的新口味。


    精神一振,咂著嘴細細品嚐。


    須臾,放下茶盞。


    指著盞中剩餘的一兩綠水,笑問坐在對麵的弟子:


    “近來發明的?”


    “發現。”嬴成蟜糾正道:“近來發現的。”


    發明是指未有之物,發現則指已有之物。


    “入口清香,迴有苦意,不錯。”權相毫不吝嗇讚美之詞,直接索要:“此茶你留一半,剩下一半給本相送去。”


    “哪有師長向弟子索要的?”


    “你交過幾次束脩之禮?孔子尚要數條臘肉,為師要你點茶葉不行?”


    “行!”少年一口應下,腆著臉湊近,雙臂架在桌案上,說道:“弟子給師長茶葉,師長給個論道機會?”


    “瞧你這沒有禮儀的樣子!活像個城狐社鼠,潑皮無賴!”呂不韋笑罵一句。


    在少年露出喜色,以為師長要答應下來的時候。


    相邦大人臉一板,冷酷無情地說道:


    “不給!”


    “給個機會啊!《呂氏春秋》還是我想出來的名字呢!編撰經典怎麽能少的了我呢?沒有我參與的《呂氏春秋》是不完整的!”少年極為不滿。


    呂不韋見弟子狀況,暗暗點頭。


    [看來這乞兒之計,確實與公子無關。]


    [嗬,這倒完全符合這群蠢貨心性!]


    權相嘴角微翹,所說言語和公子成蟜所言毫不相配:


    “王上隨心,本相隨心。


    “這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公子就不要再多加參與了。


    “公子有時間還是多去封地轉轉,本相聽說那群麃氏子弟怨氣可是大的很。”


    言畢,權相起身。


    秦王宮是秦王的宮殿,不是他的地盤。


    他是相邦,他的地盤是相邦府。


    “別忘了把茶葉給本相送去。”呂不韋叮囑一句,和自內室走出送迎的姬夭夭微微頷首致意,抬腳將行。


    手臂一緊。


    嬴成蟜一把抓住師長小臂,認真、略帶一絲哀求地道:


    “師長,你這樣會死的。”


    “不見得。”呂不韋微微轉身,用沒被抓的左手輕輕撫摸弟子腦袋:“也許是他們死。”


    “沒有王權,不能過激。”


    “也許,將來,孤會有。”


    孤,不是君王專稱。


    士大夫、諸侯夫人、太後、王後等也可以如此自稱。


    但在此時……嬴成蟜心一緊,手一緊,眼神一緊:


    “師長想篡位乎?”


    呂不韋推掉弟子的手,笑著說道:


    “也許。”


    呂不韋走了。


    來的快,走的更快。


    一向機智的姬夭夭行至宮門前,看著呂不韋離開的背影,頭一次眼中閃過了迷茫之色。


    自成年伊始,這朝堂爭鬥、宮廷亂事,在姬夭夭眼中就是完全透明的。


    她不需要太過認真,大腦會自動對每件事抽絲剝繭。


    使她看到每個權謀的本質,得知每件陰謀陽謀的真相。


    但今日,她看不懂了。


    她知道這對師徒說了什麽,卻不知道這對師徒到底想要做什麽。


    一國權相的赫赫威勢,為一個最低賤的乞兒所破。


    此計她聞之的時候連連讚歎不已,歎為觀止,笑稱秦國還是有能人的嘛。


    呂不韋最多隻能推一個死人出來降低民間影響,但在秦國高層中的威信卻是實實在在被撼動,無可改變。


    這麽一條絕妙之計,但她的兒子和秦國從未有過的大權相卻都是這麽一副奇怪的樣子。


    就像是……秦王一派出了什麽昏招。


    姬夭夭望著有些呆愣的兒子,頭一次真正帶著好奇的感情問道:


    “蟜兒,你師打算做什麽呢?”


    “千金散盡……”嬴成蟜眉眼低下,緩緩訴說。


    這一天下午,相邦府被數百百姓堵的密不透風,索取千金。


    路過行人聞聽此事,停步駐留者不斷增多,致使圍觀人群越來越多,比新年還要熱鬧。


    有管製鹹陽街道秩序責任的內史孟暗收到了兩份命令。


    一份來此相邦府,蓋著相邦印、秦王印:


    【勿動。】


    一份來自秦王宮,蓋著兩份太後令,是由隻有王宮才可豢養的宦官送到:


    【君若忠秦,煩請安分。】


    本來為接到兩份命令,而稍微有些發愁的內史,看過兩份命令內容後就不發愁了。


    這不一樣嘛!


    出自老秦三大氏族之孟家的孟暗摸著下巴,心底和嘴上都犯著嘀咕:


    “王上不許我動是應有之理,呂相也不許我動是為甚?


    “這些賤民不及時疏散開,事情會越鬧越大的啊。


    “賤民不足為慮。


    “但這相邦府景象傳到各家耳中,各家都會以為是呂相無能。


    “這麽放任著不管,這些賤民能鬧到宵禁。


    “時間越長,呂相局勢越劣啊。”


    天色一點一點暗了下來,晚霞滿天紅豔豔。


    太陽在西山探出一點腦袋,好奇往日人影已稀的章台街怎麽還這麽多人。


    臨近宵禁,人群將散。


    宵禁之後還在街道上遊蕩,視作賊人,這是清清楚楚寫在《秦律》上的。


    而宵禁捉到的賊人,最好的下場就是徒刑,即無償管飯勞動改造。


    商鞅以徙木立信和草灘刑場七百顆貴族人頭,在秦人心中確立了《秦律》的至高地位。


    在事情將完之際,相邦出來了。


    相邦府門前。


    呂不韋手中拿著一個大喇叭,站在一個木頭桌案上,大聲說道:


    “金數過多,容本相籌措一二。


    “今日在東門中金者共五百一十七人,本相皆已登錄在案,一個不差。


    “下月今日,來此領金!”


    人群先是靜止刹那,隨後吵雜聲衝霄而上。


    “大人不會騙我們吧?”


    “大人是誰?說話好使嗎?相邦大人在不在啊?”


    “大人大人,我我我,我名記下了嗎?我叫二狗!家住鹹陽西坡區……可別記錯了模樣,讓別的二狗領去了!”


    “……”


    呂不韋拿著大喇叭宣稱其就是相邦,並一再強調五百一十七人不會記錯一個。


    他喊的嗓子都啞了,才在宵禁之前勸走了所有百姓。


    消息傳到一直在等待的各方,反應不一。


    老秦貴族、新秦貴族、軍武家族……這些不管是站在王權一邊,還是相權一邊的秦國高層都不明白——呂相怎麽出了這麽一個昏招?


    緩兵之計?


    不像呂相風格啊。


    王上要那賤女登天當日,呂相可是就殺了那賤女啊。


    那……真給?


    五百一十七人,那就是五十一萬七千金。


    呂相商會不是沒了嗎?上哪來的這麽多錢?


    就是真有這麽多錢,為甚要分給那些賤民啊?


    若是那些賤民真的拿到五十一萬七千金……他們不配受用!


    站在呂不韋相權的家族紛紛遣人,詢問相邦大人真實想法,皆被相邦長史甘羅婉言相勸,不便相告。


    站在秦王政王權的家族報喜王宮。


    外戚楚係、外戚趙係、宗室,三方秦王政的死忠班底湊齊,連夜商議呂不韋此舉何意。


    最終結果有三:


    一、這是呂不韋的緩兵之計。


    其在這一個月內會通過狠辣手段將這五百一十七個百姓替換成自己人,左手財倒右手,落一個美名。


    二、呂不韋為仁義之名拖累。


    因為呂不韋一直奉行的是仁政,一直在說民心民意,所以真正民心民意來臨時打碎牙往肚子裏吞,籌錢保名。


    三、呂不韋犯了狂疾。


    呂不韋也是人,也會犯錯,心神意亂之下做出昏聵之舉實屬正常。


    趙太後姬窈窕聞訊極喜,大笑出了眼淚。


    一個月後的事暫且不論,僅說當下。


    一字千金事件過後,呂不韋的威信已經受到了極大負麵影響。


    兩權對立。


    相權落,王權就漲,她的政兒距離真正掌權近了一大步。


    數月以來,今天是趙太後最歡喜的一天。


    她決定好好犒勞自己。


    宣太後在秦惠文王離世後和義渠王有染,還給義渠王生下兩個兒子。


    一直推崇宣太後,以宣太後為榜樣的趙太後召集了麾下十八位男寵入宮服侍。


    十八人中,離得最近的就是一直值守在趙太後寢宮外做郎官的衫風。


    待第二位男寵趕到時,在宮外就聽到了趙太後的嫵媚春音。


    其得命入宮後,隻見玉體橫陳,一地淩亂,錦繡鴛帳都折騰到了地上。


    趙太後的今宵,是個不眠日。


    趙太後寢宮如此大動靜,知者甚多,哪裏瞞的了人?


    更何況姬窈窕沒想瞞人。


    秦王政得知,煩躁異常,連勝過師長的喜悅都衝淡了不少。


    一方麵,秦王政深為母後所作所為而感到不恥。


    男人好色是風流,女人好色是淫蕩。


    另一方麵,他也很理解母後。


    知道母後如此作為,一是本性使然,二是父王引導。


    秦王政真想仗劍,將那些褻瀆他母後的男寵一個一個都砍死!


    他第一次從趙高之口知道那個他欣賞過的衫風是母後男寵時就想殺人。


    今夜,趙太後寢宮沒有人死。


    天明,同樣一夜未眠的秦王政傳令太醫署,要最善調理婦人身體的太醫去趙太後寢宮。


    母後寢宮一夜沒消停,他擔心母後身體。


    常在後宮走動,為嬪妃、夫人、太後、王後診治的龍太醫背著藥箱,熟絡地來到趙太後寢宮外,請宦官通報。


    等候的過程中,年過四旬的龍太醫撫著頷下修剪得體的三縷短須,腦海中浮現一個小兒身影。


    他從太醫署出來前,為太醫署團寵的小夏無且就自發來給他背藥箱。


    太醫署各大太醫出診,隻要夏無且在,都會帶著夏無且一同去。


    要是兩名太醫一同出診,還會爭搶一番誰帶夏無且。


    龍太醫說這次不適合帶小兒,惹得夏無且皺巴著臉問是不是哪裏做錯了。


    [小太醫哪裏會做錯呢?]


    龍太醫搖頭,輕笑,一臉寵溺。


    太醫署各太醫皆有傳人,夏無且能讓所有太醫都搶著帶出診,可不是一個醫學奇才就能行的,其人心性亦要上佳才行。


    須臾,通報宦官行來。


    龍太醫一提藥箱,輕車熟路得跟著宦官進入趙太後寢宮。


    還沒邁入,鼻子就嗅到了極為濃烈的大戰氣息。


    龍太醫眉頭一皺,聽聞過趙太後淫亂的他心下大為不喜。


    [真是放蕩!]


    內心沉沉歎了口氣,他低下頭,看著前麵宦官的腳後跟前行。


    男子腰帶、撕碎的紅紗衣……龍太醫覺得自己的眼睛被玷汙了。


    若不是要跟著前麵宦官走路,他真想閉上雙眼。


    從前堂走到後室,宦官站定,龍太醫也站定。


    然後,一雙雙大腳丫子從低著頭的龍太醫眼下走過,一看就都是男的。


    龍太醫閉上雙眼,屏住唿吸,身子都氣的有點打哆嗦。


    [太放蕩了!]


    隔了不久,龍太醫卻覺得隔了許久。


    “孤未叫太醫,誰派你來的?”一個嫵媚到極點的聲音到。


    隻聽這極致嫵媚中帶有一絲慵懶沉悶的聲音,龍太醫的腦海中就想到了一個尚未睡醒的美婦人趴在床上,懶洋洋說話的樣子。


    “臣”龍太醫剛說了一個字。


    “抬起頭來。”嫵媚女音突兀威嚴起來。


    龍太醫猶豫片刻,依言抬頭,又急忙低頭,轉身便走:


    “臣在外待太後著衣!”


    四旬太醫匆匆行了四步,隻聽周圍有風響,便撞上一具柔軟嬌軀。


    眼中出現一雙白白嫩嫩的小腳,耳邊有熱氣:


    “不是來給孤看病嗎?病還沒看,怎麽跑了?”


    龍太醫緊閉雙眼,站立原地,強提心中正氣,厲聲喝道:


    “請太後自重!”


    姬窈窕看著龍太醫的臉。


    四旬男人的臉,不同於她的那些小男寵們。


    少了力氣,多了成熟。


    這聲厲喝非但沒有擊退姬窈窕,反而勾起了她的性趣。


    她輕笑一聲,蔥指劃過勉強稱得上“美男子”三個字的龍太醫臉龐:


    “孤的身體好不好不知道。


    “從太醫剛才那聲中氣十足的喊話,再從太醫這保養極佳的麵龐,太醫的身體,想必是極好的。


    “讓孤來試一試。


    “閉宮!”


    龍太醫午時方迴太醫署,腳步虛浮,扶著腰,沒背藥箱。


    其後不久,藥箱由趙太後宮中宦官送到,一並帶來趙太後賜給龍太醫的百金、兩雙玉璧。


    不久,趙太後放蕩消息不脛而走,人盡皆知。


    一個月後,散千金日。


    相邦府前,人滿為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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