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手按在虎符上,重重壓了一下。


    身子貼近蒙驁,若是妙齡少女來做這個動作就極為曖昧了。


    呂不韋在老將耳邊,低聲提點:


    “仗可以在關外打,也可以在關內打。


    “大王堅持不了多久了。”


    蒙驁微微偏頭,看著與秦王臉龐一般瘦削的秦相,眼中有些震驚。


    呂不韋是王上欽點的太子仲父。


    為了給呂不韋立威,王上不惜拿全體秦將開刀。


    王恩如此浩蕩,說是一聲國士待遇絕不為過。


    到頭來,這位國士卻在他蒙驁的耳邊說——大王堅持不了多久了。


    好一個大逆不道的權臣!


    老將微微低頭,點兩下:


    “驁知矣。”


    藍田大營顯得很空曠,隻留有三萬人。


    剩下那些剛跟著麃公打完仗的士卒,一小半迴原籍,一大半都去了關中治水。


    蒙驁領走了一萬人,藍田大營就隻剩下兩萬人了。


    兩萬常備軍,對於韓國來說,已是夠夠的了。


    對於秦國,不夠,遠遠不夠。


    蒙驁策馬領軍向東行的時候,就在思考一件事。


    若是三萬人全部歸他調動,能打過五國聯軍嗎?


    戰馬一個顛簸間,老將就有了答案。


    打不過。


    別說他,武安君再生也打不過。


    三萬人平天下,那是炎黃時期的事。


    所以,王上給了他一萬人,是真的讓他去送死嗎?


    若是真的要殺他,在鹹陽把他像麃公一樣抓住梟首不就好了嗎?


    秦軍殺良人,主將被問責,那再加一個被問責的副將有什麽問題?


    秦以法治國,法出自王口。


    秦律怎麽寫,還不都是大王上下嘴唇一碰的事?


    “來人!”老將勒馬急停。


    急切地讓親兵拿來毛筆、竹簡。


    老將跨坐在馬上,在竹簡上“嗖嗖嗖”得就寫好了一篇奏章。


    “八百裏急報!”老將把竹簡扔到剛才被叫過來的士卒身上:“不經相邦!直呈王前!”


    士卒領命而去,快馬如飛。


    領著一萬秦軍繼續行進,老將滿是忐忑。


    他不知道他猜得對不對,但他已經做出了選擇。


    一萬秦軍,是不可能打過五國聯軍的。


    若是不想送死,除了固守函穀關等秦王先死以外,其實還有很多解決辦法。


    最激烈的。


    打開函穀關的大門,放五國聯軍入關。


    秦國滅,他蒙驁就是最大功臣。


    稍緩和的。


    轉投他國,和當初秦相甘茂一樣。


    以蒙驁戰績,哪個國家都會禮待於他。


    他在列國成為上卿,有了地位,秦國就不敢動手殺他蒙家滿門。


    秦王刻薄寡恩是傳統,老將很清楚。


    但自遷都鹹陽,除了秦孝文王以外,曆代秦君哪裏有一個庸俗之輩?


    當今王上雖然病重,但正值壯年,頭腦不昏,不可能會做出這等漏洞百出的事。


    大軍還沒未到函穀關,新的王令來了:


    【固守函穀。】


    蒙驁噓了口氣,精神重振。


    若隻是固守函穀關,那一萬人足矣。


    老將仰頭,天還是那個天,但老將卻覺得天都變好了許多。


    武安君白起的麵貌出現在天上,隻有老將能看得到。


    蒙驁眯著有些昏花的老眼,喃喃說道:


    “為將者,不能僅思戰事,不思君事。”


    這是曾幾度為武安君副將的蒙驁,在武安君死後,悟出來的道理。


    秦國名將,多死秦國。


    函穀關。


    蒙驁、蒙武,父子相見。


    上陣父子兵。


    城頭上,父子二人注視著關前填滿道路的士卒,麵無懼色。


    迄今為止,函穀關隻被齊將匡章攻破過一次。


    隻要不出關,任你關外人再多,又如何?


    趙國老將廉頗一連三日在函穀關下叫罵,邀戰,父子二人並不理會。


    三日後,五國聯軍在函穀關前對秦女施暴,秦女聲聲痛苦尖叫讓函穀關城牆上的函穀守軍都紅了眼,下了防第一時間請戰。


    秦國戍防采用就近原則。


    函穀守軍,有一半人的家都在關外的秦土。


    陣前被施暴的秦女,是他們的母嫂、妻子、姊妹……


    蒙驁讓兒子蒙武去安撫函穀守軍,依舊下令,拒不出戰。


    很快,不隻是函穀守軍,來自藍田大營的一萬秦兵也來請戰。


    蒙驁依舊不理會,拒不出戰。


    又是三日,秦血染紅了函穀關前的土地。


    聯軍殺人了,殺的是關外土地上的秦國壯年男子。


    秦軍掠奪趙國、韓國的土地,對趙女、韓女施暴,殺趙國男人、韓國男人。


    五國聯軍在函穀關前,將秦軍對他們做的事,通通還了迴去。


    秦軍無法忍受,但隻能忍受。


    主將蒙驁不讓出戰,副將蒙武、秦傒,完全聽從主將差遣。


    函穀關前,越來越紅,好似會一直紅下去。


    莫名其妙被點為副將的秦傒,總會在夜晚時出現在城頭上。


    看著黑黢黢的城下,仿佛能看到那一個個求救哭喊的秦國女人,看到那一個個被砍下腦袋的秦國男人。


    那副畫麵,他白日不敢看。


    “秦子楚,這就是你讓我來參戰的原因嗎?你就是想讓我看到這些嗎?”秦傒雙眼微腫,拳頭攥緊,骨節發白:“我看到了,然後呢?讓秦人受盡屈辱,這就是你秦子楚的能耐嗎?啊?!”


    鹹陽。


    相邦遇刺案結案了。


    指使殺人者,非秦國武將,乃秦國宗室。


    殺了有天大功勳武將的草灘刑場再次起用,這次殺的是秦國宗室。


    “秦異人!你不得好死!你枉為人子!”


    “我沒有殺人!我殺呂不韋作甚!你們查錯了!”


    “秦異人!趙狗!畜生!”


    “秦異人你想斷我大秦血脈!我要找宗正!我要進祖祠!”


    “……”


    罵聲、求饒聲、尖叫聲……不絕於耳。


    隨著一聲快刀破空聲,一切都歸於寂靜。


    取而代之的,是百姓的歡唿聲。


    秦國王室,觸犯秦律,也當斬。


    為呂不韋欽點,再次來監斬的甘羅小心髒要跳出胸腔外,拔涼拔涼。


    他的主君先斬武將之首麃公,後斬宗室。


    如此酷烈,如同商君再世,這是要走商君的老路啊!


    秦孝公在世時,商君行事有秦孝公支持,令出即行,無有不從。


    秦孝公死後,得罪了秦國貴族的商君為新君處死,五牛分屍。


    他主君呂不韋走的路,不是和商君一模一樣嗎?


    今王上,也要死了。


    哦對,他的主君還得罪了太子!即將為王的太子!


    少年臉色慘白,精神恍惚。


    他好像在草灘刑場上看到了五頭牛。


    五頭牛的牛身上綁了繩子,繩子另一端綁在一個人的腦袋和四肢。


    五頭牛向五個方向使勁,一個人被活生生扯成五塊。


    人頭落地,軲轆到他腳邊。


    他低頭一看,是他的主君,呂不韋。


    這一日,除了渭陽君秦傒,秦王子楚失去了所有的兄弟。


    秦王子楚殺瘋了。


    逃過一劫的秦國武將們心有寒意。


    屠刀能落在自己兄弟的脖子上,就能落在他們的脖子上。


    血淋淋的事實讓他們意識到,秦國和以往不同了。


    軍功至上的秦國,不再對他們這些秦將有著近乎無限的包容。


    他們應得的軍功不會有一點克扣。


    但不該得的軍功敢動就是死,不能殺良冒功。


    他們可以繼續在朝堂上咆哮,罵文臣是鳥人。


    但要真把文臣當鳥人殺,派遣刺客,還是死。


    秦太子政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想要阻止,卻無能為力。


    他不需要父王如此為自己鋪路。


    他能鎮得住麃公,也爭得過父王的兄弟。


    但秦王子楚覺得他不能,所以渭水河紅了五天。


    經辦此事的老廷尉華陽不飛嚇破了膽子,一病不起,向王上請辭。


    秦王子楚不允。


    華陽太後前往探望,為兄長請辭。


    秦王子楚依舊不允。


    “請母後再照看一下秦國。”秦王子楚恭敬地道。


    華陽太後神情複雜。


    她沒想到,秦王子楚竟然會鞏固她的勢力。


    直到秦王子楚將死,華陽太後才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了差距。


    她很驕傲,想要攫取更多權力,恨不得所有權力都握在自己的手中。


    而她的兒子不是。


    她的兒子勇於低頭,舍得放權——為了秦國。


    如今秦國朝堂,有兩支外戚。


    一支是華陽太後的楚係,一支是姬王後的趙係。


    在秦王子楚的操控下。


    楚係榮光依舊,趙係茁壯成長。


    秦王子楚二年,八月,六日。


    打著誅暴秦名義而攻打秦國的五國聯軍發生了異議。


    一日前,秦國給出了之前出戰的原因——五國前年、去年答應給秦國的糧食沒有給,致使關中治水修不下去,秦國隻好自己來拿。


    在仗沒打之前,這種話就是屁話,沒什麽卵用。


    我能直接滅了你,需要考慮你說什麽嗎?


    但現在,仗僵住了。


    五國聯軍進攻函穀關十七次,除了損傷兩千七百餘士卒外,寸步未進。


    這種時候,理由就很有用了。


    我秦國不是暴秦,我攻打趙、韓,是有原因的。


    是你們五國原本答應給我的糧食不給我,我隻好自己去取。


    我拿迴本就是我的糧食,哪裏暴了呢?


    五國隻在治水第一年給了秦國糧食,之後的兩年都沒有給,這是事實。


    於是,秦國原本的無義之戰,就變成了有義之戰。


    五國迴話。


    不信。


    秦國再迴。


    打仗為的是開疆擴土,可我國打下趙、韓的城,占了嗎?是不是拿了屬於我們的糧食就迴來了?事實就擺在這裏。


    原本不知道秦國怎麽忽然撤退的五國,一下子被點醒了。


    哦,原來是這麽迴事啊……咦,那不對啊,那你還殺了男人,施暴女人呢,這怎麽說?


    秦國將做過防腐處理的麃公人頭,掛在了函穀關的城頭上。


    一切都是麃公私自所為,與秦國無關。


    麃公不僅在秦國赫赫有名,在天下都赫赫有名。


    秦國自斬麃公,給五國交代,五國沒人能想到。


    因為殺害了他國人而殺自己的名將,這……秦國是不是有病啊?


    那些攻伐理由不都是場麵話,說著玩的嗎?有那麽重要嗎?


    你有函穀關,你又不是打不過,你把自己家名將殺了作甚?玩真的啊?


    麃公的死,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燕國第一個不幹了。


    本來就不想打的燕國更不願意了。


    打下秦國也是趙、韓、楚這些臨近秦國的吃肉,跟我燕國有關係嗎?想打也行,把你趙國搶我們邊境的地先還了,當初不是說好暫用嗎?


    趙國當然不還。


    我憑本事占的,為什麽要還?


    當初趙國還給燕國中原的失地,是因為趙國既然要迴援抵抗秦國,那燕地本來也留不住。


    可邊境就不一樣了。


    燕國城池建造的又堅固又高大,趙將李牧經營的可好了,趙國都快消化完了。


    現在讓趙國還,想屁吃。


    趙、燕兩國產生分歧,五國聯軍主將廉頗就變成了四國聯軍主將。


    燕將劇辛一點都不給老同僚廉頗麵子,拒不聽從廉頗軍令。


    要不是魏、楚皆沒有要走的動作,劇辛就領著燕軍迴去了。


    收複了所有失地,最近死亡士卒最多的韓國第二個想走,但韓國不說。


    韓國暗中挑動燕、楚、魏三國。


    加深燕國想要離去的決心,給楚、魏增加想要離去的想法。


    對燕:


    你們燕國這次也撈不到好處,是該迴家。


    趙國還侵占了你們的土地。


    你們留在這裏,不是為仇人做嫁衣裳嗎?


    對楚、魏:


    廉頗每次叫陣都是派趙人,攻城的時候就讓韓、楚、魏、燕四國人上。


    你們看看趙人死了多少,再看看我們死了多少人。


    真不知道趙國到底是攻打秦國,還是削弱我們四國。


    楚、魏聽完一查,確實是本國士卒比趙國死得多,氣勢洶洶找廉頗要說法。


    給老將廉頗氣個半死。


    為了滅秦,為了不鬧內訌,他費勁心思一碗水端平,做到五國聯軍不偏不倚。


    不管是叫陣還是攻城,五國聯軍分攤都是相差無幾,絕不會出現故意損耗四國士卒的事。


    同樣的事,為什麽趙人死的少,四國人死得多,原因很簡單。


    趙人善戰。


    老將當場指出原因,然後提出:


    不要隻看趙國、四國傷亡人數的對比,把五國傷亡人數都拉出來看一看,就真相大白了。


    這一看,韓人傷亡人數最多,高了傷亡第二多的燕人一倍。


    老將籲了口氣,認為解決了這次危機。


    然而,事情哪有這麽簡單?


    事實有時候,勝不了雄辯。


    四國都很惱怒,認為受到了巨大侮辱。


    我可以弱,你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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