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功赫赫的麃公沒有死在戰場上,死在了他為之奮鬥一生的秦國鹹陽。


    他沒有戰敗死在敵人之手,死在了他最瞧不起的文官手中。


    草灘刑場,麃公行刑那一日,太子政親到爭人。


    秦相呂不韋問了三個問題:


    可有王令?


    可要枉法?


    王和太子孰大?


    太子政臉色鐵青,再也說不出話,眼睜睜看著麃公人頭落地。


    鮮血噴了三尺高。


    紅彤彤的,好不鮮豔。


    圍觀行刑百姓高聲叫好,群情激奮。


    他們知道麃公爵大官高,也知道麃公因為觸犯秦律而死。


    在秦國,貴族和他們一樣。


    觸犯秦律,就要遭受懲處。


    近兩百年前,商鞅用徙木立信、草灘刑場七百貴族人頭,立下了秦律的威信。


    今日,呂不韋用秦國老將麃公的頭告訴秦人。


    任何人違背秦律,都要遭受懲處。


    貴族百姓,一視同仁。


    呂不韋望著在地上骨碌碌滾動、圓睜雙目的麃公頭。


    他要等的公子成蟜沒有出現,他有些失望。


    難道公子成蟜,忘記了他們說好的大計嗎?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麃公的頭還在滾動,呂不韋的眼睛也隨之而動。


    雖然公子成蟜沒出現,但是太子政出現了。


    太子政出麵,沒有救下麃公性命,這促成的就是他呂不韋的威名。


    王將薨,太子年幼。


    秦國他呂不韋不照看,誰照看呢?


    麃公頭停了,呂不韋的眼睛也停了。


    聽著百姓的歡唿聲,呂不韋心中也有了一絲快慰。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這句話,不該是一句空話……


    “主君,這些百姓真是愚昧的很,令人生厭。”十歲的甘羅忽然出聲,一臉嫌棄。


    呂不韋身形有那麽一瞬停滯,自然接道:


    “哦?此話怎講啊?”


    少年用瞧不上人的口吻說道:


    “他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麃公到底犯了何罪。


    “他們歡唿,就是因為麃公比他們尊貴,與其他原因無關。


    “今日麃公死,他們歡唿。


    “來日有一個比麃公還要尊貴的人死,他們依舊會歡唿。”


    呂不韋本想要訓斥一番。


    話到嘴邊,心思忽然一動。


    麃公已是快做到武將的頂點,朝中武將再沒有地位高於麃公者。


    那所謂的比麃公還要尊貴的人,除了王,不就是他這個文臣之首的相邦了嗎?


    呂不韋低首,望著自己的小門客。


    發現甘羅始終不抬頭看自己,似乎在有意避開自己的視線,遂確定這句話確實是意有所指:


    “看來,是我小瞧了你。


    “你是在提醒我要認清自己的位置,我和麃公一樣都是臣,而不是君。


    “且不要被百姓的表象迷惑。


    “今日麃公死,鹹陽百姓歡唿。來日我呂不韋死,他們照樣會歡唿。


    “對否?”


    甘羅仰頭,少年稚嫩的臉上滿是驚慌:


    “羅隻是隨口一說,哪裏敢有教訓主君之想,主君誤會了啊!”


    少年的表現,讓呂不韋又一次想起了公子成蟜。


    利用年齡優勢,二公子要比甘羅擅長的多。


    呂不韋指甘羅眼睛:


    “驚慌不隻體現在臉上,還有眼睛。”


    不顧甘羅臉色,呂不韋移開視線,視線放到了刑場周圍興奮高喊的百姓身上:


    “沒有表象,哪有本質,表象就是本質。


    “夜路走多了,總會變成鬼。”


    被看穿的甘羅一臉虛心,道:


    “羅不懂主君意思。”


    呂不韋嘴角勾起,道:


    “他們敢於為貴族的死而歡唿。


    “歡唿的多了,就習慣了。


    “當他們習慣了貴族死,那他們和貴族之間就沒有什麽差別了。”


    甘羅苦笑著勸道:


    “麃公、百姓,在羅看來,都不足道。


    “羅以為,主君該考慮的是太子。


    “今日的太子,就是明日的秦王。


    “主君雖然官至文臣之首相邦,爵至臣之巔峰,徹侯文信侯。


    “但相邦不是秦臣嗎?文信侯不是秦爵嗎?


    “主君不該落太子之麵,落未來秦王之麵。


    “在秦國,除了出身宗室的嚴君,有哪個權臣能夠全身而退呢?”


    十歲少年侃侃而談,說著與年齡不相符的話。


    鹹陽神童有二。


    一為公子成蟜,二為甘家子。


    呂不韋摸摸甘羅腦袋,沒有說話。


    他從在秦國地位比百姓還要低的商人,做到了秦國相邦,做到了秦國文信侯。


    不是為了成為貴族,而是要讓天下沒有貴賤之分,人人皆有出頭日。


    他做慣了賤買貴賣,做的夠夠的了。


    很快,新的軍隊條例出現了:


    【一、五人為一伍,以一伍為單位,在戰場廝殺時互相監督指證。】


    【五人中有人殺良冒功,且沒有人檢舉揭發。】


    【被查出來後五人連坐,罰沒此前所有軍功,沒有軍功則服徭役。】


    【二、取敵方首級必須從喉嚨以下斬首。】


    【沒有喉結,則為良人,罰沒所有軍功,無軍功服徭役。】


    【三、論功首級須公示三天。】


    【三天的過程中,若是沒有人舉報,即為有效,反之則無效。】


    【同時,秘密舉報的人如果查實確是有假,則舉報人會得到一筆豐厚的酬勞。】


    【若是假舉報,反坐,舉報人的軍功會歸被舉報人所有。】


    【四、記錄戰場死亡人數。】


    【報上來的人數比死亡人數還要多,主將梟首,副將去職革爵歸為民。】


    【……】


    麃公屍身未冷,一連串新的軍隊條例就新鮮出爐,秦國一眾武將盡皆炸翻了天。


    這新出的軍隊條例,擺明了針對他們啊。


    限製這麽多,這讓他們還怎麽帶軍隊?怎麽打仗啊?


    楊端和、樊於期、桓齮……這些正值當打之年的武將鬧得氣勢洶洶。


    但武將領導的四公卻遲遲沒有動作。


    麃公人頭落地,想要動作而不得。


    另外三人蒙驁、王陵、王齕卻也是一點動作都沒有。


    四公,不,三公的沉默,讓秦將熊熊怒火小了一半。


    武將是莽,不是蠢。


    秦國內部如火如荼,外部也是不消停。


    五國聯軍收複了趙、韓,所有失地後,向西攻秦。


    占了便宜就想跑,哪裏有這麽好的事?


    雖然秦國東門戶是函穀關,但秦國東邊領土邊緣不是函穀關,而是黃河。


    黃河以東大片土地,都為秦土。


    隨著秦軍大規模撤迴關內,函穀關外的秦土幾乎不設防地呈現在五國聯軍麵前。


    五國聯軍勢如破竹,連戰連捷。


    一路從黃河打到了函穀關,占據了函穀關外的所有秦土。


    這些秦土不是一天打下來的,是一個月。


    這一個月內,失城丟地的情報不斷送往鹹陽,出現在呂不韋的桌案上。


    呂不韋視而見之,卻沒有任何舉措。


    本來稍有些偃旗息鼓的武將們再一次鬧騰起來,紛紛叫嚷著出征,一個又一個要求麵君。


    說呂不韋乃是衛國間人,專門來危害秦國的。


    呂不韋每日都會受到刺殺。


    短短四日,為呂不韋而死的門客便有二十六人之多。


    但人數聽來不多,但這可是在秦國都城鹹陽,不是在什麽荒郊野嶺。


    而且秦國的官府和家是一體的,呂不韋這個相邦夜晚就睡在相邦府。


    章台街的相邦府是除了中宮以外,秦國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比東、南、西、北的四個秦王宮都要安全。


    但即便如此,依舊有刺客不分晝夜,連番不斷入內行刺,可見秦國武將之猖狂。


    隻有千日做賊的道理,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十一日,呂不韋受傷了。


    十二日,許久沒有露麵,隱隱有病重將薨傳聞的秦王子楚召開大朝會。


    中宮,信宮,前殿。


    相邦呂不韋負傷出席,坐於最前,胸膛上有血跡的白色繃帶極為顯眼。


    滿麵紅光,精神極佳的秦王子楚身穿玄鳥冕服,坐在王位上,雷霆震怒:


    “今日相邦能被刺客刺傷,來日寡人是不是會被刺客刺殺啊?啊!”


    秦王子楚霍然起身,怒發衝冠,瞪著台下武將們咆哮道:


    “查!徹查!查到底!”


    目光挪到廷尉身上,大喝道:


    “華陽不飛!”


    廷尉起身,低頭應道:


    “臣在。”


    “寡人給你七日,此事必須有一個結果!無論這些刺客背後是誰,一經查出,皆按秦律行事!”


    華陽不飛大驚,沒有失色已是他最大的努力。


    按秦律行事,殺人者死,指使人殺人的人更要死!


    老廷尉立刻感到背後武將們的目光要把他燒化了,嘴唇蠕動著不敢應聲,視線不住往為秦國太後的妹妹身上瞥。


    華陽太後羋不鳴低眉斂目,心甘情願在秦王子楚身影之下,附和道:


    “事涉王上安危,該從重才是。”


    朝堂武將們盡皆變了臉色。


    死刑再從重,那不就是族刑?


    不怕死的秦將有。


    不怕全家跟著自己一起死的秦將……這是人?


    妹已開口,王在逼視。


    老廷尉額頭淌汗,不知道自己到底造了什麽孽,怎麽平白無故趟進了最渾的渾水。


    彎著腰,低著頭,無奈地應了個“唯”字。


    “文信侯。”秦王子楚聲音放輕:“此案因你而起,你與廷尉一起,可好?”


    呂不韋起身應聲,稱謝。


    秦王子楚“嗯”了一聲,拉起身前長子:


    “沒有文信侯,就沒有寡人。


    “沒有寡人,就沒有太子。


    “太子可稱文信侯一聲仲父。”


    太子政麵色如常,唿吸有些急促。


    背在身後的拳頭捏緊,輕聲喚道:


    “仲父。”


    一句稱唿,震碎了朝堂。


    儲君稱臣為父。


    自有秦國以來,便是獨攬大權的商君,不為秦君猜忌的嚴君,也沒有過如此殊榮。


    不理群臣情緒,秦王子楚按坐長子,自己正坐在草席上:


    “列國來攻,誰願為國出征?”


    除了蒙驁、王陵、王齕三公,武將們個個奮勇爭先,積極踴躍,恨不得下一刻就插上翅膀飛到前線。


    尤其是在呂不韋受傷那晚派遣刺客的武將們,更是積極。


    他們不相信王上真的會因為刺殺相邦,而把他們這些人全都處死。


    但他們相信,王上一定會處死人,殺一儆百。


    而他們這些傷到相邦的人,最有可能是那個一。


    任朝堂嘈雜了好一會。


    秦王子楚平舉雙手,緩緩下壓。


    聲音頓止,像是正在播放的搖滾樂被按下了暫聽鍵。


    “蒙公可願為寡人分憂?”秦王子楚點將。


    蒙驁起身,恭敬低頭,應道:


    “驁之幸也。”


    老將話說得四平八穩,內心卻一團亂麻。


    王上將薨,麃公死了,王上點他出戰。


    這三件事連在一起,就是兩個人——太子政、公子成蟜。


    四公之中,除了麃公以外,蒙驁是第二個對公子成蟜另眼相待的人。


    姬夭夭當初為了救子,走動最頻繁的將,就是蒙驁。


    論戰功,蒙驁、麃公難分高下。


    但論後代,蒙驁之子蒙武在先王還在世的時候,可是隱為秦國壯年武將之首。


    麃公比蒙驁強勢,但蒙家高於麃家。


    “好。”秦王子楚開懷大笑:“蒙公為將軍,秦傒、蒙武輔之,東出函穀,壯我大秦!”


    蒙武在守函穀關,不在鹹陽,蒙驁為其子應下。


    被點到名字的秦傒皺著眉頭,知道秦王子楚將死的他不知道自己這個弟發的什麽瘋。


    論打仗,他秦傒在秦國哪裏能排的上號?


    秦傒站起身,狐疑地看了秦王子楚一眼,低頭應聲。


    他在大多時候,都不會拒絕秦王子楚。


    因為秦王子楚是他弟,他們是一家人。


    秦國宗室,天生站在秦王一邊。


    “王上!臣亦願隨之!”一人忽然站起,聲音沙啞。


    其是上朝者中,唯一一個戴著麵具的人——白起之孫白無瑕。


    秦王子楚沉默一瞬,冷聲道:


    “不允!”


    [她要是死了,成蟜不得把寡人從陵裏刨出來……]


    白無瑕不可置信地望著王上,麵具後的俏臉上滿是錯愕。


    她從秦子楚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追隨了,一直被秦子楚鼓勵,成為秦國第一位女將軍。


    原本屬意她上戰場的王,為什麽會拒絕讓她打仗啊?


    兩刻後,朝會散。


    久未露麵的秦王子楚一個露麵,秦國就動了起來。


    治粟內史士倉整理糧草,蒙驁去藍田大營召集士卒,華陽不飛看著寫有相邦遇刺的竹簡頭痛極了……


    藍田大營,蒙驁從相邦呂不韋手中,接過王上送來的虎符,臉上肌肉不自然地抽動。


    這個虎符,隻能夠調動一萬人。


    “一萬人……”老將攥緊虎符,看著呂不韋,沙啞道:“麃公走後,輪到我了,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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