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隻有一個王,秦王子楚。”嬴成蟜直唿父親名。


    叫稷下學院的淳於越、孔家的孔斌等人看見,當麵就要惱火訓斥。


    秦王子楚嗬嗬輕笑,很是歡喜的樣子。


    秦國不信儒學。


    “是啊,寡人是王,寡人是唯一的王。”秦王子楚呢喃著:“秦國之事,寡人一言定之,不要怪你兄……”


    “父親說了什麽?”嬴成蟜俯身詢問。


    秦王子楚最後一句話聲音太輕,他沒有聽到。


    嬴成蟜聽到了細微的鼾聲。


    秦王子楚睡著了。


    嬴成蟜將玄鳥綢被向上拉扯一些,拉到父親脖領,掖入肩膀。


    父親肩膀很硌人。


    衣服下麵好像沒有肉,全是骨頭。


    嬴成蟜坐著,沉默著。


    從他出生開始,印象中,父親一直很瘦。


    這次迴來,是最瘦的一次。


    哀傷的少年沒有閑心去想那句沒聽清的話。


    於是,數月之後,麃公死了。


    秦王子楚二年,三月、四月。


    這兩個月,秦軍戰事不斷。


    先破韓,再伐趙。


    二十萬秦軍在主將麃公,副將蒙驁、王陵、楊端和、桓齮(yi三聲)的指揮下。


    戰無不勝,打的酣暢淋漓。


    活下來的秦國士卒,參加過戰爭的老兵看著手裏拎著的腦袋都笑開了花,就甭提那些連最低爵位公士都不是的新兵了。


    自從閃滅東周國以後,秦國別說沒有波瀾壯闊的大戰事,就連一營士卒的小摩擦都沒有。


    齊國沒有戰事,齊人歡喜慶祝。


    秦國沒有戰事,秦人都憋壞了。


    秦國的軍功爵,是一個實打實能改變命運的神器。


    隻要一想到上陣殺敵能加官進爵,穿綾羅綢緞、住高門大戶、吃肉。


    秦人就熱血沸騰,腦袋上唿唿冒蒸汽。


    雖說做農事也可以加官進爵,但哪有兵事來的快?


    務農一年,功勞不足以進為第一等爵的公士。


    但上戰場殺了一個甲士,立刻就脫離民之身份,成為有爵之人——公士。


    上戰場的秦人,鮮少有退縮的。


    大家都是兩個肩膀扛一個腦袋,一場戰爭死上萬人,我殺一個都殺不了?


    幾乎所有秦人都是這麽想的。


    很少有秦人會想到,他能殺敵人,敵人也能殺他。


    所有人都認為自己是那個幸運兒。


    不,秦人並不認為自己幸運,隻是認為自己殺人後還能活下來是理所當然。


    他們家鄉那些參加過戰爭,在他們當地有著極高名望的老兵,每個都是這麽告訴他們的。


    老兵們不會說自己死了多少戰友,隻會說自己在戰場上有多麽英勇,說自己這個有爵之人吃的什麽住的什麽穿的什麽。


    這不是因為秦國對宣傳有要求,而是他們各自的虛榮心。


    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人性如此。


    殺良冒功,也是人性。


    秦國紀律嚴明,秦軍紀律嚴明。


    但這嚴明不體現在殺良冒功上。


    殺死一個甲士,就是殺死一個披甲的敵軍。


    割下其腦袋帶迴來,這就是實打實的軍功。


    但甲士的腦袋不披甲。


    秦軍攻列國,殺列國百姓,割其頭帶迴,謊稱是甲士之頭,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檢查之人發現了,人頭不做數,就完了。


    但總有檢查之人沒發現的,那這顆良人頭,就也變成了實打實的功勳。


    抓到沒有額外處罰,抓不到就是賺到。


    因此,秦軍極為嗜殺。


    所到之處,老人、稚童、女人這些頂著看一眼就知道不合格人頭的人,或許能留有一條生路。


    男人,殺。


    秦軍如蝗蟲過境一般,在臨近的韓、趙,掃蕩了兩個月。


    殺人數,登記為軍功的近兩萬。


    沒登記的,不會少於登記的。


    時間來到五月。


    在秦軍大肆進攻兩月後。


    趙、燕、魏、韓、楚,決定合縱,組成五國聯軍共同伐秦。


    聯軍主將,趙王丹推舉伐燕氣勢如虹、立下奇功的樂乘。


    燕王喜不喜,拒之。


    樂乘帶著趙軍,剛把他的燕國揍了一個灰頭土臉、顏麵無存。


    轉頭就要統領他燕國的士兵,想什麽呢?


    燕王喜以若強要樂乘為將軍,燕人軍心不穩這個正當理由,強硬拒絕了趙王丹的提議。


    趙王丹心有不忿,但為了大局也隻能忍心——秦軍現在攻打的是趙國,不是燕國。


    趙王丹主動提出,由燕將劇辛作為聯軍主將。


    劇辛是趙人,是跟著趙武靈王南征北戰過的名將。


    劇辛領兵,趙王丹是認可的。


    但,燕王喜又給拒絕了,以劇辛年老不善久戰為由。


    趙王丹氣夠嗆。


    劇辛在沒有補給的情況下,守了聊城一年,你管這叫不善久戰?


    趙王丹是真搞不懂。


    燕王喜既然不願意讓趙將領燕兵,為什麽還不願意讓燕將領燕兵,是人?


    趙王丹不懂,魏王圉懂。


    在燕王喜提出由能戰善戰的魏國出將軍,統領五國聯軍的時候,魏王圉拒絕。


    五國伐秦,能把秦一下子打死嗎?


    魏王圉以為不能。


    那既然不能,這個聯軍主將就不能魏國來出,不能讓秦國記恨上魏國。


    燕王喜也是這麽想的。


    他被逼無奈,幫著趙國打秦就挺不樂意了。


    趙國還要燕出主將領著聯軍去打,替趙國吸引秦國仇恨?想美事去吧!


    真當他這個燕王蠢啊?


    燕、魏打定主意不出主將,問題就到了最後一國——楚國。


    韓……四國無視了韓的存在。


    韓出主將,別說燕、趙、魏、楚不放心,就是韓國自己也不放心。


    現在的韓人不是二百年前的古韓人。


    要韓國出點主意行,要他們打仗,那還不如直接投降來的快。


    楚國春申君黃歇,很重視這次機會。


    楚國引領五國聯軍伐秦,雖然會招惹秦國仇恨,但也是短暫做了五國之主啊。


    這就相當於是宗主國啊。


    有了這個名義,日後想要做點什麽事,不就有正當借口了嗎?


    危險和機遇是並存的。


    但,黃歇如此想,楚國貴族不如此想。


    與楚王元同為羋姓,同出一脈為王族分支的屈氏、昭氏、景氏三大貴族,率領著項氏、陳氏等一幹楚國貴族不睬黃歇。


    想要一個統領五國聯軍去打秦國的將軍,可以啊,你從你那些門客裏找一個去唄。


    你黃歇黃大人不是厲害嗎?


    不是能越過我們,以封地之名行強國之實嗎?


    不是和王上說我們阻礙了楚國發展嗎?


    那這麽重要的事你還找我們這些腐朽貴族做甚啊?你自己就辦了唄。


    黃歇一個頭兩個大。


    曉之以情。


    楚國貴族和他沒情麵。


    動之以理。


    說秦國勢大對楚國是極大威脅,不要忘了當初白起攻陷了舊都。


    楚國貴族不以為然。


    新郢歌舞升平,他們日日笙歌、快活自在,哪來的秦軍?危言聳聽!


    誘之以利。


    可以讓出朝中左尹、右尹、司徒、司敗……共七個官職,由貴族子弟擔任。


    楚國官職名稱別樹一幟,和列國不類。


    黃歇讓出的這七個官職,等同於其他國家的九卿,不可謂沒有誠意。


    以屈、景、昭三大貴族為首的楚國貴族依舊不幹。


    把黃歇這個非楚國貴族出身的賤民弄下去,楚國所有官職都是他們楚國貴族的。


    黃歇好心讓利。


    但在楚國貴族看來,黃歇是搶走了本就該是他們的官職,甩迴來和他們做交易。


    一個賤民,真以為王上支持就能翻了天了?


    黃歇無可奈何。


    他手下不是沒人,但趙、韓、魏、燕不信任。


    你黃歇手下沒有拿得出手的戰績,四國憑什麽將自己的軍隊交予你手下指揮?


    你黃歇當伐秦是小孩子過家家呢?


    讓你那個除了你沒人知道的門客當將軍,和讓韓國出人有什麽區別嗎?


    投了得了!


    事情到這裏,黃歇被逼入了死胡同。


    楚國能讓四國放心的將,全都是貴族,無一例外。


    楚國不是秦國,將能從底層爬上來。


    楚國的將,從出生那一刻就定好了。


    王侯將相,皆有種也。


    掌控楚國、位高權重的黃歇。


    內政一言定之,外戰求大父告大母也不好使。


    因為此事,黃歇對太子猶更熱切了。


    太子猶是他的種。


    他的種要為楚王。


    到時候把這些貴族全都處理了!


    他帶著對楚國貴族的恨意去找楚王元,請楚王元強令楚國貴族出人。


    戴綠帽而不自知,沉迷於給黃歇帶娃的楚王元婉言拒絕了心腹。


    楚王元嘴上說自己說話也不好使,實則是根本不想說這句話。


    這事是楚國貴族對黃歇的一個反擊。


    他作為楚王,喜見樂之,哪裏會阻止呢?


    黃歇、楚國貴族對立,針鋒相對,楚王元才能安心帶娃。


    齊國原王室呂氏,用血淋淋的教訓,告訴了楚王元一家獨大的結果。


    楚王元、黃歇君臣相商三點,意見終於達成一致——還是請趙國派人。


    點名,廉頗。


    這問題在四國轉了一圈,最終還是迴到了趙國。


    趙王丹自然是沒有不願之理。


    秦軍現在還在趙地駐紮呢。


    聯軍主將是不是趙將,都不耽誤秦國伐趙。


    燕王喜不願,憑什麽燕軍要讓趙將領啊?


    但在楚、韓、趙、魏,四國都同意的情況下,燕王喜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


    燕國、魏國、楚國都不出人,韓國不配出人,那這主將除了趙將還能是誰?


    認是認了,但這個過程持續了半個月。


    心中早就知道結果的燕王喜磨磨蹭蹭,故意拖延,讓秦軍再多揍趙國一段時日。


    趙國越弱,燕國越有利。


    燕王喜可沒忘趙國打來的事。


    等五國伐秦之後,燕國喜就準備伐趙,把這個仇報迴來。


    這一來二去,待廉頗領著五國三十萬大軍來與秦軍對戰時,時間已經來到了六月份。


    聯軍從兵分兩路。


    一路由廉頗親自統率,在趙地征戰。


    一路由楚國年輕將領項燕統率,在韓地征戰。


    不到半月。


    趙、韓兩國,失土盡複。


    但,老將廉頗並不歡喜。


    趙地秦軍是自主撤退,而不是被他打迴去的。


    老將站在剛剛收複的新城城頭上,望著遙遠處秦軍撤離的滾滾煙塵,滿心疑惑。


    秦軍到底為什麽直接放棄打下來的城池撤離呢?


    “將軍神武!秦狗懼之,竟不戰而潰!”副將在老將身後吹捧,大拍馬屁。


    “放屁!你幾時見到秦狗怕過?”老將痛罵一聲,沉聲道:“韓國那邊甚光景,過去的人迴來沒有?是不是和老夫這裏一個鳥樣?”


    韓國,成皋(gao一聲)。


    項燕站在城頭上,也望著遠處消失的秦軍。


    今年二十一歲的年輕將領摸著光滑下巴,嘖嘖有聲:


    “這就是對我國有巨大危害的秦國嗎?實在是不怎麽樣啊。”


    他提高聲音,大喝一聲:


    “此地管事的何在?”


    成皋縣令樗(chu一聲)櫟(li四聲)上前,恭敬低頭應聲。


    項燕大大抻了個懶腰,搖晃著脖子道:


    “去去去,給兄弟們安排酒菜,美人……”


    這個要求在項燕看來,極為合理。


    我替你們韓國打仗,吃你們點美食,喝你們點美酒,玩你們點美人,怎麽了?


    天經地義!


    樗櫟也認為這並不過分,這太正常了。


    但是……


    “將軍,美人有,但酒菜……可能會不如將軍所願。”成皋縣令苦笑著。


    項燕平伸的兩條手臂停在空中,轉迴首,不怒自威:


    “縣令大人是瞧不上我這些兄弟嗎?”


    樗櫟連連搖手,慌張道:


    “小人哪裏敢?實在是城中沒有糧了啊!


    “秦軍攻占成皋後,就以成皋為中心,劫掠周邊鄉、村、郭的糧草送迴秦國。


    “不瞞將軍說。


    “不僅是城中不剩多少糧。


    “方圓十裏,可能都沒有糧了啊。


    “城中剩下的百姓,可能還要將軍施舍一些糧食……”


    年輕楚將有點懵。


    他是第一次遇到這事,他的長輩們也沒跟他說過會有這種事。


    一個沒有被屠殺的城,光複後不但不能給他的軍隊提供糧食,反而還要吃他的軍糧。


    “糧食好說,先把美人帶上來,沒看我這些兄弟們都餓壞了嗎?”項燕指著周圍眼睛冒綠光的親兵說道。


    樗櫟內心哀歎一聲,應“唯”,下去給這些楚軍找女人去了。


    他知道,那些被秦軍施暴的女人們,將要再一次承受楚軍暴行。


    但他哀歎的不是韓國女人,而是自己。


    他覺得,這個年輕的楚將,不會給他糧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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