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宮,前殿。


    “王上,太子不在王宮。”宦官小心翼翼地稟報,聲音都打著哆嗦。


    高台上的王位上,閉目養神的秦王子楚“嗯”了一聲:


    “去找。”


    “唯!”額頭淌汗的宦官立刻應聲。


    撿迴一條命的他快速倒退著走出宮殿,跑向宮殿外。


    秦王子楚長長出了一口氣,覺得悶熱。


    解開內裏穿的小衣,赤裸著胸膛,還是覺得熱。


    他索性把衣衫都脫掉,光著膀子坐在王位上,感覺舒服了許多。


    坐了一會,熱!


    他丟掉了屁股底下的冕服。


    又坐了一會,還是熱!


    他丟掉了王位上麵的獸皮。


    裸露在外的瘦削身體肉眼可見得泛紅,上麵浮起一層細密汗珠。


    他皺緊眉頭,幹嘔了一聲,什麽也沒吐出來。


    宮殿內的宮女、宦官喧雜一片。


    有人上前攙扶秦王子楚,有人跑向宮殿門去高喊請太醫令大人。


    秦王子楚雙臂分別架在兩個宦官脖子上。


    他低著頭,大口唿吸。


    隱約間,他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怦……


    越來越快,像是決戰戰場上的戰鼓。


    “傳太子……”他費力地說著。


    話沒說完,雙臂卸了力,什麽都不知道了。


    “王上暈倒了!快傳太醫!快傳太醫!”扶著秦王子楚的兩個宦官大喊。


    他們的脖子上全是汗,像是有人對著他們的後頸潑了一盆水。


    少數是他們自生的,多數是秦王子楚的。


    秦王子楚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寢宮的床上。


    他睜開雙眸,初始有些迷茫。


    片刻後,視線對焦,精光重綻放在這位王者眼眸中。


    “太子呢?”他側頭,問床尾站立的宦官。


    話剛出口,就眯起眼眸。


    他的床高兩尺六寸。


    宦官站在床邊,他能看到宦官膝蓋。


    而今天這個低著頭站著的宦官,膝蓋在床沿之下。


    他目向上移,目測此人身高在六尺餘,根本不符合宦官七尺的選拔標準。


    “宮中沒有這麽矮的宦官,你是誰的人?”秦王子楚怒喊,目如寒冰。


    他的聲音很大,大到足以讓前堂的宦官、宮女聽到。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沒有人來……連一點動靜都聽不到。


    秦王子楚心下一沉。


    沒想到刺客不是混進來的。


    而是控製住了自己寢宮,光明正大走進來的!


    [若要殺寡人,寡人未醒的時候,他們有的是機會。]


    [既然寡人未死,那便是有他求……]


    他盡力運轉混沌的大腦,冷哼一聲:


    “說吧,爾等想要作甚?”


    宦官緩緩抬頭,一張殘留幾分稚嫩的麵孔出現在秦王子楚眼前:


    “父親。


    “被逼宮的滋味,不好受吧?”


    秦國長安君,公子成蟜。


    秦王子楚瞳孔睜到最大。


    “不可能!”他脫口而出。


    以他對次子的了解,次子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自己麵前的。


    他的成蟜要是可以拿著嬴白的頭迴來。


    就不會在先王死的那一夜,在靜泉宮,在先王梓宮前大聲質問他。


    “是夢!”他說著話,伸手去抓次子。


    身穿宦官服飾的嬴成蟜上前一步,抬胳膊,送到父親手上。


    秦王子楚抓到了,本就跳動劇烈的心跳的更快了。


    他靜默了片刻,忽然一把將嬴成蟜拽進懷中。


    他緊抱著嬴成蟜,淚水肆意流下,哽咽著道:


    “寡人雖然生不能見我兒,但能於夢中相見,也算得償夙願。


    “老天終究待我秦子楚不薄,還能讓我再見到我兒一麵……”


    他盡述對次子的擔憂、思念。


    言辭之懇切,情感之真摯,能讓石人落淚。


    他緊緊抱著嬴成蟜,像是要把次子揉進自己的身體。


    嬴成蟜趴在父親懷中靜靜聽著。


    直到父親說完。


    他輕輕拍拍父親後背,輕聲道:


    “雖然知道阿父是裝的,但我就當真的好了,我很歡喜。”


    “這……”秦王子楚呆立一瞬。


    雙手抓著次子雙臂,拽起,擺在自己麵前,淚水再次橫流。


    他抬手,手顫抖著,落在嬴成蟜臉上。


    “竟不是夢,竟真是我兒……”他的嘴唇也在顫抖:“我兒,你何時迴來的?”


    “阿父是想問,我怎麽迴來的吧?”嬴成蟜眼圈泛紅,笑著道:“八百裏秦山,能攔住四十萬大軍,攔不住一個豎子。”


    函穀關,秦國東大門。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函穀關周圍是八百裏秦山。


    列國想要攻伐居中原最西的秦國,函穀關是唯一的一條道路。


    嬴成蟜不想攻打秦國,他隻想進鹹陽。


    八百裏秦山,大軍不能通行。


    他和蓋聶兩個人,跋山涉水,翻山越嶺,將八百裏秦山踩在腳下。


    未經關卡,而至鹹陽。


    秦王子楚猛吸一口涼氣,隻覺得腦子都為之清醒了不少。


    他並沒有遺漏翻山這一條入秦道路,隻是覺得不太可能。


    戰國的山可不似現代,處處布滿人的足跡。


    有山就有林,有林就有野獸。


    戰國的山,是野獸的天下。


    除了常年在山林定居的隱士,和那些以捕獵為生的老獵人,還有那些被逼到走投無路的人。


    沒有幾多人會在山中。


    走山路,是一件極為危險的事。


    山中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


    什麽能喝,什麽不能喝。


    什麽時候生火不會引來猛獸,晚上睡覺如何取暖……


    這些都是問題。


    一個不到十一歲的孩子,就算有人保護,想要從八百裏秦山翻進來還是沒甚希望。


    他的次子太小了。


    秦王子楚仔細打量次子。


    看到了次子臉上的樹枝劃痕,還有不知擦到什麽地方的擦傷……


    他無名火起:


    “你迴來作甚?你明知道你迴來就會出亂子!呂不韋就等著你迴來呢!


    “非要迴來,拿著嬴白的頭迴來便是!


    “你既然不想爭王位,那麽在意國內的賢名作甚?


    “翻八百裏秦山迴來,出乎寡人所料,你很驕傲嗎?


    “啊?!”


    嬴成蟜眼眶微紅,靜靜地,笑著,看父親發飆。


    待父親訓斥完。


    “阿父,你一直偽裝自己,偽裝的太久了。以致於,我分不清現在的你是真是假。說出來的話,是真心還是假意。”嬴成蟜擦擦眼睛。


    秦王子楚怔了一下。


    其他人說這些話,他隻當笑話,便是他的王後姬窈窕也是如此。


    但他的次子說,他笑不出來。


    他的次子用一次又一次的行動,證明了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祖祠內,想要掃下先君牌位保父親的太子之位。


    靜泉宮,為先王大父,罵為秦王的父親。


    函穀關,隻要割下一個死人腦袋就能入關,卻甘願翻越八百裏秦山……


    秦王子楚深深吸氣,深深唿氣。


    眼下光景,他哪裏有想這些亂七八糟事的時間?


    次子入鹹陽,他的那位敬重有加的相邦,就該有動作了。


    他板起臉,拿出父親、秦王的威嚴:


    “你怎麽進的宮。”


    “父親不必擔心。”一直等候的太子政,從寢宮前堂走入後室,沉聲道:“是我接成蟜進來的,相邦無事。”


    “你?”秦王子楚轉頭視之:“你何以知曉這豎子迴來了呢?你倆心有靈犀嗎?誰給你傳的話?”


    “這些時日,政一直宿在李一宮,就是在等弟迴來。”太子政很沉靜。


    他的弟離開鹹陽三年。


    宮中還能為其弟所用的人,如果還有,那一定是在以其弟名命名的宮殿群——成蟜宮。


    “你是怎麽知道你弟將迴?”秦王子楚麵上絲毫不見緩和:“寡人病情,秦國都沒幾個人知道,消息一直鎖在鹹陽。你弟遠在齊國臨淄,你怎麽知道你弟知道寡人病重會迴國?你怎麽知道你弟這幾日迴來,還能特意在李一宮等他?”


    “自然是師長所說。”太子政迴答得很自然。


    秦王子楚眼角有怒色顯現:


    “寡人甚是提防呂不韋,唯恐他在你繼位時生亂。


    “你卻將成蟜接進宮,給了他名正言順的生亂借口。


    “豎子!被人利用,尚不自知!


    “看看你辦的蠢事!你這些年都學了甚!


    “這幾日你繼續在李一宮待著!希望能瞞過你那好師長耳目!”


    太子政不這麽認為,靜靜陳述:


    “政知道自己被利用,但那又如何呢?


    “師長在利用政,政何嚐不是在利用師長呢?


    “師長不言,我又怎能知曉成蟜要迴來了呢?


    “我接到成蟜,隻要成蟜不現身,師長又哪裏來的借口生事呢?”


    太子政走到床前,蹲下身,握住秦王子楚的手,認真道:


    “父王,兒臣不會再去李一宮。


    “兒臣就是要讓師長知道,成蟜已經迴來了。


    “兒臣倒要看看,成蟜不現身,不為王。


    “他一個人,想作甚,能作甚。


    “父王既然選兒臣為王,秦國就是我嬴政的秦國,不是師長的秦國。”


    秦王子楚:“……”


    年歲在鼎盛之年,卻將要走到盡頭的秦王子楚冷著一張臉。


    麵對長子,指著次子,道:


    “這豎子若是跑出去呢?”


    “我相信成蟜。”嬴政聲音肯定。


    “萬一呢?”秦王子楚不依不饒,非要追問:“萬一他跑出去了呢?萬一他就非要與你爭這個王位呢?”


    嬴政看看弟,視線又挪到父王身上。


    “那就爭爭看好了。”已是青年的太子政,眉宇間生出傲意:“我當了四年太子,弟離開鹹陽四年。如此,若我仍然爭不過弟,怎配為王?”


    秦王子楚又一次發怔。


    總是忙於政事,忙於權術。


    見長子都是授課,檢查功課的他。


    才發現一直在自己身邊的太子,已經長大了,像是一個王了。


    “成蟜。”秦王子楚扭頭看著次子,正色道:“你想為王,坐王位乎?寡人還活著,最後可以給你一次與你兄公平競爭的機會。”


    嬴成蟜分不清父親真實想法。


    他的母親就是他的母親。


    他的父親除了是他的父親,還是王。


    但好在,這個問題不管其父做何種考量,他的迴答都是一樣的。


    少年搖搖頭:


    “我不想為王,這個位子我不坐。”


    拍拍兄長肩膀:


    “我兄坐到底。”


    秦王子楚看看站著的次子,看看蹲著的長子,心境慢慢平和下來。


    板著的臉也隨著心境平和,籲了一口氣。


    臉上猶有淚水痕跡的他嘴角勾起:


    “看來,是寡人多事了。


    “寡人本以為走的倉促,卻沒想到,你們兩個豎子早就做好了準備。”


    他一手抓著次子的手,一手抓著長子的手,將兩個兒子的手握在一起:


    “寡人不管你們日後如何相處。


    “你們是兄友弟恭,還是致兄弟於死地,寡人都看不到了。


    “寡人隻要你們記住。


    “不要辜負曆代先君的奉獻,不要忘記曆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大願。


    “天下,隻能有一個國家。


    “秦國。”


    二子應聲。


    秦王子楚心一鬆,精神一懈,倦意上湧:


    “成蟜陪著寡人。


    “太子……等寡人醒了再喚你,去吧。”


    秦王子楚緩緩躺下,閉上眼睛。


    太子政給弟打了一個照看好父親的眼色,擦著淚水走出寢宮。


    嬴成蟜衝兄長擺擺手,坐在了父王床邊,沉聲道:


    “阿父是癭氣急症,表現為大量出汗……阿父你別硬撐著,你得多加休息。你安心睡覺,我在這裏。”


    秦王子楚對抗著睡意,閉著眼睛道:


    “不睡。


    “要不了幾日,寡人就長睡不醒了,在乎這一個半時辰?


    “你大父病的時候,你就是這麽照顧的。


    “寡人好容易病了,也享受一下你大父的待遇。”


    嬴成蟜靜默一下:


    “好,那就不睡。”


    秦王子楚“嗯”了一聲,語氣不善:


    “你啊,從小就有主意,類你母。


    “寡人不為王時,為了為王,聽你阿母的。


    “寡人當了王,不用聽你阿母的了,又要聽你的。


    “你說說,為甚非要治水?


    “你這一個治水,讓寡人什麽都做不了。


    “你大父隻想著享樂,不想著治國,玩了個痛快。


    “寡人殫精竭慮,隻想著治國。


    “樂是一點都不敢享,生怕沉迷其中,走了歧路。


    “嗬。


    “現在想來,寡人還不如和你大父一樣去享樂。


    “寡人為王,除了滅東周國,能寫進史書的事是一件也沒有了,甚都沒做。


    “李冰、鄭國都沒治完水,這功勞最終還要落在你兄長身上。


    “寡人比你大父辛苦無數。


    “身後之名,卻比你大父強不了多少。


    “我聽說你現在被叫嬴子。


    “當子了,應該很能講理吧?


    “來來來,你與寡人說說,這到底是個什麽理?


    “寡人為王這三年,到底寡人是王,還是你這豎子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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