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冷,在於晨晚。


    隻穿了一件錦袍就跑出來的老秦王,掀開車簾,見到好孫兒站在高高城牆之上。


    遍體生涼,內外皆寒。


    舉起雙手做懷抱狀,仰著腦袋。


    他小跑著衝向城牆根,稀疏頭發齊齊向後飄動,沒有硬度的發絲拉成了一道道白線。


    “蟜兒,快下去,快下去。


    “你要甚大父都答應,快下去!”


    太子下馬。


    他派人去請王上時,吩咐要將今日和次子的衝突盡講給秦王聽。


    半弓著身子走上前,抱拳恭敬道:


    “王上,這逆子站了好久,不會掉下來,他”


    “屁話!”老秦王動怒。


    身子扭轉,在中央王宮三千郎官麵前,一巴掌抽在太子臉上,留下五根手指印。


    秦王柱指著站在城牆上,毫無遮擋的七歲稚童,須發怒浮。


    “那是你親生兒子!命在頃刻!你說的什麽屁話?!先讓他下來再說!”


    秦子楚硬吃了這巴掌,如竹竿似的身軀不搖不動,歉聲道:


    “王上教訓的是,是兒臣的錯。”


    公子成蟜見到大父,轉身張開雙臂,要一直守候在身下的王翦將自己抱下城牆,下令打開城門。


    城門緩緩洞開之際,秦王柱下令:郎官盡散,各迴各宮。


    這場鬧劇開始的突如其來,結束的也是一樣迅速。


    及公子成蟜出了城門,老秦王三步並作兩步迎上。


    蹲下身,拉過好孫兒,雙手在其身上摸索,眼睛不住掃描檢查。


    “有沒有傷到哪裏?嚇沒嚇到?可不能再上去了啊,多高啊……”


    嬴成蟜很羞赧,後退一步。


    “我沒事,我就是想跳也跳不下去,王翦在下麵護著我呢,我一跳下去。”嬴成蟜做了個撈的動作,繼續道:“王翦就把我抓迴來了。”


    “呸呸呸!童言無忌,大風吹去!”秦王柱佯怒道:“這話也是能說的嗎?大父還活著呢,誰能欺負你?誰敢欺負你,大父夷他三族!”


    安慰了好孫兒一陣,老秦王淡淡地看向王翦。


    王翦不敢與秦王對視,低頭抱拳,恭敬行禮。


    “拜見王上。”


    “論戰無雙,成蟜在寡人耳邊沒少說起你,說你王翦是我秦國第二個武安君。”老秦王上下打量王翦,又道:“長平之戰前,趙括在趙國的聲譽比你大。真實的戰場和嘴上的戰場還是不一樣的,莫要自大。”


    “王上教言,王翦謹記!”


    “嗯,迴藍田吧,做個二五百主。”


    王翦沒有應聲,去看公子成蟜。


    公子成蟜對大父撇撇嘴,道:


    “二五百主,才管一千人,大父也太小氣了些。”


    麵對嬴成蟜,似乎永遠沒脾氣的秦王柱耐心解釋:


    “這官不小了。


    “他原本是個什長,掌十個人。


    “給你做馭手數月,未經戰事成了二五百主。掌一千人,是從前百倍,已是特例。


    “就這,還要看他能否服眾,能不能坐穩這二五百主的位子。”


    扭頭看王翦。


    “王翦,你覺得二五百主小乎?”


    “不小,不小。”王翦連聲迴應,嘴角都咧到耳根子去了,大聲道:“多謝王上!”


    秦國軍隊編製:


    五人為伍,設伍長一人。


    二伍為什,設什長一人。


    五什為屯,設屯長一人。


    二屯為百,設百將一人。


    五百人,設五百主一人。


    千人,設二五百主一人。


    二五百主已是軍官中的最高,再往上就是將了。


    王翦從什長直接跳到二五百主,也就隻有知道戰國曆史走向的嬴成蟜認為是大材小用。


    這邊談笑,相距秦王兩步的秦子楚臉上也掛著笑,半邊臉上的巴掌印在逐漸淡去。


    “子楚。”秦王平靜喚道。


    “兒臣在。”太子迎上前,麵對秦王如同王翦般恭敬。


    “個中情由,寡人已知曉大半,唯獨有些細節尚不明確。”秦王柱摸著孫兒腦袋,道:“成蟜說每日學習六個時辰,學了五日還不休沐,要到臘祭方可休沐,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此事你如何不提。”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兒臣也是為了二子好。”


    “為二子好……”老秦王喃喃,忽問道:“你與成蟜和政兒說過課程安排,他二人都同意了?”


    “不曾。”


    “那你怎敢找寡人來評理!”


    老秦王高舉右手,作勢欲扇。


    秦子楚睜著雙眼,一臉恭敬,等著被扇。


    車府令韓明雙膝跪地。


    “王上息怒!”


    幾乎是同時,嬴成蟜抱住老秦王大腿。


    “大父不要動怒。”


    老秦王彎下腰,手自然而然就放了下來。雙小臂環住孫兒小腿,抱在胸前,冷哼一聲。


    “看在孩子麵上,饒你一次。


    “成蟜想學就學,不想學就不學,任何人不得幹預!


    “滾!”


    秦子楚微微欠身,道了聲“唯”,恭敬離開。


    少常侍嬴白牽來戰馬。


    秦子楚接過韁繩,並未上馬。


    他牽著戰馬,徒步行走,每一步走的很是紮實,領著一眾隨侍離開。


    頭頂著初升朝陽的太子,與率三千郎官來時相比,失了意氣。


    秦王柱一眼都沒看兒子,抱著孫子滿臉笑容,上下顛了幾下,逗弄道:


    “學習苦吧,學不下去了吧?”


    玩了一晚上的少年把目光從父親背影收迴,像大人似的歎了口氣,苦著臉道:


    “大父,一天一共十二個時辰。


    “我在觀政勤學殿的路上就需要半個時辰,迴來還是半個時辰,剩十一個時辰。


    “我在觀政勤學殿要待七個時辰,剩四個時辰。


    “這四個時辰裏麵,我要睡覺,吃飯,沐浴,還要背白日學的課。


    “大父你說,這是人過的日子嗎?”


    秦王柱看著一臉悲催的孫子,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好心補充道:


    “關鍵是,要等到臘祭才能第一次休沐,哈哈哈哈哈哈……”


    “說的就是啊!”公子成蟜大點其頭,怨氣極重:“而且學的都是什麽啊。我不上戰場,學武做甚?我不當廷尉,學《法經》做甚?最過分的是,我還要學趙國話齊國話魏國話!我又不出秦國,學個甚的外語!”


    “哈哈,就是,學那麽多有個屁用?我們什麽都會,要那官吏做甚?”秦王柱抱著王孫上王車,邊走邊笑道:“不學不學,甚也不學,帶上政兒,大父帶你們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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