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念沒見過純王這副樣子,也從沒聽他說過這麽多話。


    純王在人前一直是清貴持重的皇子,鮮少表露情緒,因為少言,所以總給人一種距離感。


    那夜他拿她的秘密做交換時,也不曾露出一丁點咄咄逼人的架勢,如今說起皇帝來,即便言辭沒有多激烈,也能聽出來裏頭的怨恨。


    她跟在皇帝身邊多年,皇帝有多冷情,她身在其中,早就看清了。


    帝王家薄情,不但對後宮的女人是這樣,連前朝的官員也一樣。


    所有人都得依附於他的皇權而生,在他眼裏不過都是案頭上可供任意挑選的商品,用得上的時候封官晉位,不用的時候棄之如敝。


    可聽到純王說皇帝在床笫間百般折磨蕙貴妃時,她還是產生了莫名的憂懼。


    她從來沒想過,人前看起來鐵血尊貴的皇帝,人後竟然如此陰暗不堪。


    他坐在這世上最高最尊貴的王座上,手裏握著掌人生死的至高權力,和他談真情,還是太奢侈了。


    後宮裏的女人在逼仄的深宮中鎖閉久了,沒有愛的供養漸漸會失了本心,一天一天地腐敗下去,不是徹底心死,就是掉進欲望的泥淖裏泥足深陷。


    蕙貴妃是後者,她記得濟王說過,劉德勝入善寧宮的頭一晚,就進了蕙貴妃的房間。


    對她來說,蕙貴妃是一心要殺她的仇人,她雖然對她的經曆感到遺憾,卻實在沒辦法感同身受。


    她反倒覺得純王這個皇子當得可憐。


    純王對著她說了那麽多,想來蕙貴妃從來沒有想過在他麵前隱瞞。


    大概是因為無處安放和寄托,便把所有的痛苦分擔到了最近的親人身上。


    她之前還奇怪,幼時的李長嬴為何會那麽大膽,敢一個人去滄青苑。


    現在看來,他常常一個人去園子裏,大概是為了躲清淨。


    也許對他來說,園子裏的厲鬼並不可怕,可怕的是至親親手為他編製出來的窒人的欲網。


    他大概天生是溫柔純至的人,不願意把自己埋首進那座荒淫的宮殿裏,隻能在皇城的巨大牢籠裏為自己尋一處僻靜地。


    純王沒有變成蕙貴妃那樣歇斯底裏的人,實屬難得。


    她看他的眼神裏有猜忌,有懷疑,還有憐憫,他察覺到了。


    母妃死了,他鬆了一大口氣,可心口卻悶得厲害,像有塊重石沉甸甸地壓著,拖拽著,讓他如同溺水一樣喘不上氣。


    好在她來了,對著她,他控製不住自己傾訴的欲望,大概在暗處看了她這麽多年,心底已然把她當做最熟悉的人。


    可他對她來說,是陌生人。


    他從暗處走出來,臉上是平靜的疏離,“母妃新喪,一時失態,還請大人海涵。”


    常念說無礙,“不過下官有個疑問,劉德勝進善寧宮時,殿下幾歲?”


    李長嬴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問這個,怔了怔,“左不過,七八歲吧。”


    她身在清戎司,看問題的方式,很多時候和常人不同,“皇子七八歲的年紀,身邊都有嬤嬤太監跟著,殿下落了水,怎麽會讓一個過路的太監去救?”


    純王眼神閃爍,側身避開她的視線,“想必是他們都不會水,不知大人,為何突然想起問這個?”


    常念說沒什麽,“隻是覺得,貴妃娘娘的身世雖然悲慘,但把這一切全加到一個七八歲孩子身上,實在算不上一個好母親。”


    純王愣住了,沒想到她會這麽快勘破。


    他那時還不會鳧水,所以身後的嬤嬤把他推進水裏時,他驚得嗆了好幾口水,拚命朝岸上的人唿救。


    可他們隻是站在岸上,冷冷地看著他奮力掙紮,直到有人過來才開始驚慌失措地大喊起來。


    他知道那是母妃授意的。


    可他恨不起來。


    他幼年時的印象,就是母妃成日坐在窗扉前發呆的樣子,他還記得劉德勝進善寧宮那一日,她臉上難得有了笑意,可她受得那些苦誰也彌補不了,每次從父皇那裏侍寢迴來,但凡能拿到手裏的東西她都會摔個粉碎,即便有劉德勝在身後默默收拾殘局,她仍舊不開心。


    可不管怎樣,總算有人可以替他陪著母後了,他總算可以鬆一口氣,有時候下了學,他會躲到滄青苑那個禁地,仿佛無邊欲望中開辟出的唯一清淨地,可以讓他毫無牽掛地暫時落腳,歇息。


    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過他,這些不是一個孩子該承擔的。


    他才剛建立起來的壁壘瞬間崩塌下來,嘴角往下沉,有股酸楚衝進喉頭和鼻子,衝得人眼眶發酸。


    他眼裏細碎的波光,幾乎控製不住地要掉下來。


    怕她看見,忙背過身去,閉上眼睛,包住眼底的一汪眼淚,用力吞了下去。


    再轉身,臉上已經恢複成無波的海。


    “顧大人,您能說出這樣的話,長贏感激不盡,隻是今日所言,請大人還是忘了吧,就當,從來沒有聽過。”


    所以他還是願意選擇寬宥。


    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兒,別人無權置喙。


    她點到即止,“殿下傷情,不過疏解幾句,下官並未聽到殿下說過什麽逾矩的話。”


    她退後幾步,“下官還要上外頭料理娘娘的喪儀,先行告退。”


    純王說好,“勞大人費心。”


    她拱手退至帷幕外。


    前殿裏誦經的和尚剛換了一波,正不知疲倦的誦經吟唱, 悲天憫人的曲調裏總算讓人有了辦喪事的沉重感。


    善寧宮的宮門外白幡漫天,一陣風刮過,金銀箔發出嘩嘩的聲響。


    常念抬眼,遠遠看見中路上過來一個人,一身素衣素服,腰間的腰帶收得緊,打眼看過去下半身尤其長。


    擱別人身上她還能誇一句好身段,擱他身上,就像禦花園池子裏的長腿蒼鷺,不協調!


    昨天他非要和他擠一輛馬車,又當街不知廉恥地調戲了她一通,今天一早就鬧得滿城風雨。


    他算盤子打得啪啪響,她不相信他沒在中間搗鬼。


    要不是蕙貴妃突然崩了,替她擋了一道兒,今兒進宮來,指不定別人拿什麽眼神瞧她呢!


    濟王明顯也看見她了,腳下頓住等她過來。


    她裝作沒看見,轉頭上了夾道,臨拐彎前往後暼了一眼。


    濟王正氣唿唿地叉著腰,定眼看她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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