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田野裏燃起了篝火,每隔十幾步就是一堆,放眼望去,儼然一片火海。


    無數蝗蟲被火光吸引,振翅的嗡嗡聲響成一片,密密麻麻的迎著光亮撲過去,有的撞到人的臉上,有的鑽進衣領袖口裏。


    空氣中,燒焦的味道越來越重,胖妮有些害怕,躲得遠遠的,再也不提吃烤蝗蟲了。


    蝗蟲的屍體落在火上,就會掩蓋住火光,他們隻能一邊攏火,一邊把灰燼掏出來,裝到浸濕的筐裏,用扁擔挑走。


    陸絕雖心知明天一場雨下來,就都解決了,可是看著這一家人忙得不可開交,也忍不住上了手,挑了一擔跟著走了過去。


    駱蟬衣無可奈何歎了口氣,說是不管,怎麽忍心幹看著,隻好也拎起一大筐灰燼,跟在後麵。


    這些灰燼有一個集中的處理地點,不止他們一家人,好像整個縣裏都把灰燼挑來了這裏。


    駱蟬衣抬頭細看,竟是一個廟宇,雨神廟。


    又是雨神廟!


    她跟在陸絕身後,走進殿內,殿內燈火通明,不過不是供奉的燭火,而是人們為了方便倒灰,點的兩個火把。


    隻見殿內堆滿了摻著蝗蟲屍體的灰燼,供台上的神像周圍儼然堆成了一座山,已經沒到了神像的腰際。


    那神像麵對門而立,蒙著塵灰依然可見一副豐神俊朗的神容,他左手拿著神卷,右手握著筆,目視前方。


    很奇怪,她竟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堅定正直。


    “為什麽……”她又想起福星鎮的水神廟的破敗景象,不禁開口道:“就因為沒下雨嗎?”


    “哼!”藍頭巾此時走了進來,聽到了她的話,冷哼一聲,舉起滿筐的灰燼朝著神像身上倒去。


    如果他足夠高,駱蟬衣感覺他能從頭頂灌下去。


    她忍不住提醒道:“那可是神像。”


    藍頭巾瞪了她一眼,充滿怨恨道:“狗屁的神,我們祭拜他多少次,又是殺雞又是宰羊,可他呢,下過一滴雨嗎?”


    駱蟬衣不知道能說什麽,轉迴頭又看向那神像,灰塵蒙的更厚了,上麵的色彩仿佛又灰暗了許多,灰塵下的表情依舊那樣不悲不喜。


    陸絕也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低身接過她手裏的大筐,將滿筐灰燼倒出去。


    “水神的名聲一直如此,空享煙火,卻不造福於人,該得這般下場。”


    陸絕神情淡漠,沒再多看一眼,拉了下駱蟬衣的衣袖,走向殿外。


    駱蟬衣走出廟門時,又忍不住迴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什麽,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


    篝火一直燒到了午夜,所有人都累得快散架了,可是火光中漫天的蝗蟲並沒見減少。


    第二天,駱蟬衣醒來時,發現身邊就剩她和熟睡的胖妮了,她走下床,隻覺腰酸腿疼。


    院子裏,眾人正在吃飯,還是和昨天一樣,男人上桌,女人端著碗靠邊。


    大滿見她出來,立刻說道:“你醒了呦,看你睡得熟就沒吵你,給你留了飯菜,在鍋裏。”


    駱蟬衣目光掃了一圈:“陸絕呢?”


    大滿轉頭點了下東麵的方向:“在那邊,叫他他也不吃。”


    駱蟬衣走了過去,房屋的東麵有一條晾衣繩,她剛轉過屋角,就看到幾幅色彩鮮豔的畫掛在上麵。


    陸絕靠著牆壁站著,聽到腳步聲,轉頭也看過來。


    兩個人對視的一瞬間,她立刻就看懂了他眼中的困頓。


    記得上一次也是這樣曬畫,天很快就由晴轉陰,陸絕站在這裏應該有一段時間了,東方的朝陽正燦爛多輝。


    她走到他身邊,心情不由一落千丈,低聲道:“難道你有意為之的時候,就不行了?”


    非要這樣絕人之路嗎?


    陸絕的眉心微微蹙著,微微抬頭看向天空,目光中透著無奈,就像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要不,你把蓑布也撐起來,試試呢?”


    陸絕看向她,頓了片刻,點了點頭。


    兩個人開始動手,就像平時那樣,很快就撐起了一個小瓜蓬。


    “你是賣畫呢,還是求雨呢?”


    藍頭巾男人大搖大擺走了過來,嘴裏叼著一根剔牙的細木枝。


    駱蟬衣沒抬頭,隻冷冷道:“不用你管。”


    藍頭巾“呸”一口吐出嘴裏的木枝:“不用我管,你們兩個神棍吃我家的,住我家的,他娘的,我問你們雨在哪!”


    駱蟬衣淩厲地瞪向他:“嘴巴幹淨點,你以為求雨像你拉屎吃飯一樣容易嗎?”


    “那你說,要等什麽時候,你們又不是我們家的狗,總不能養你們一輩子吧。”


    “一個時辰。”陸絕抬起一雙淡漠的眼,麵無表情地看向他。


    駱蟬衣看向陸絕,她知道他也是沒把握的。


    “好!”藍頭巾突然加大了音量,轉向院子的方向:“他說一個時辰就下雨。”


    他又看向陸絕他們,十分邪惡地一笑:“一個時辰,咱們走著瞧。”


    搭起的蓑蓬下,整齊地擺滿了各色畫卷,就像平時一樣。


    陸絕坐在裏麵,抬眼望著一角天空,隻見那日頭一點點移向中天,連風都是幹燥的。


    駱蟬衣背靠在對麵的土牆上,一開始是發愁,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看著眼前的場景竟忍不住發出苦笑來。


    她對陸絕道:“這些畫還是第一次見到晴天。”


    陸絕:“我也第一次盼雨。”


    終於,一陣吵吵嚷嚷的聲音逼近過來。


    隻見藍頭巾走在前麵,手裏拎著扁擔,大滿在身後拉扯著他,其他人都是一臉看熱鬧的表情。


    “三噶,你別發瘋啊,人家昨晚可沒少幹活,你都忘了。”大滿叫道。


    藍頭巾用力甩開了她,走到陸絕麵前,用扁擔指著他:“是你們自己應下的,求不來雨,我就把你們打出沙虎縣!”


    陸絕從蓑布裏走了出來,站在棚子前,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不不不行!”


    胖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睡醒,從人群裏鑽出來,壓住扁擔一頭,騎了下去,抬著肉乎乎的臉看著藍頭巾:“三三舅,不不不許,打他。”


    “死丫頭,你個吃裏扒外的!”藍頭巾一抬扁擔,竟然沒抬動。


    他轉頭衝著大滿吼道:“你還看,再不把你這蠢丫頭弄走,我給她撅到上天去。”


    胖妮被大滿強行拉扯,不停掙紮著:“我不不走,我要撅,撅上天。”


    藍頭巾又將那惡狠狠眼神瞪向陸絕,他比陸絕矮半個頭,微微仰著頭,他呸了一口道:“騙吃騙喝的神棍,遇到老子算你們倒黴!”


    他高高舉起扁擔,沒有對陸絕下手,反倒朝著那蓑布蓬,重重的砸下去。


    駱蟬衣想去攔,卻心知為時已晚,這一下下去,蓑布蓬不僅要毀了,裏麵的畫也得遭殃。


    隻聽“咚”的一聲悶響。


    那一扁擔結結實實地砸在了陸絕的手臂上,眾人都驚了。


    包括藍頭巾自己,他萬萬想不到,陸絕會不知死活的拿手去擋。


    他是典型的窩裏橫,真要讓他殺人放火,他第一個哆嗦。


    此時他手裏握著扁擔,也懵在了原地。


    “三噶!”大滿惱火地推了他一把,他也沒啥反應。


    “陸絕。”駱蟬衣站在他身邊,想要查看他的手臂怎麽樣了,卻見整隻手不停地顫抖著,她連碰都不敢碰。


    陸絕見她滿臉緊張,隻道:“不礙事。”


    可他在說話間,嘴唇都白了一度。


    駱蟬衣心頭火起,轉眼瞪向那藍頭巾。


    藍頭巾嚇得手一抖,扁擔咣當一下落到了地上,他從前不知道,長得美的女人還能有這樣可怕的眼神,像是要吃人一樣。


    “也不能全怪我兒子,是你們先騙人的喲。”


    老婦人把藍頭巾往自己的身後拽了拽:“非要算這一扁擔,你就敲在我老太婆身上,來吧,敲吧。”


    大滿見狀苦起了臉:“娘!你還慣著他喲!”


    陸絕沒有說話,蹲下來開始整理蓑布,雖用的是雙手,但被打的那隻明顯動作十分遲緩。


    大滿立刻上去幫忙收拾起來。


    陸絕背上竹簍,走到駱蟬衣身邊道:“我們走。”


    “哎!”大滿不忍心見他們這樣走了,剛想挽留。


    老婦人在她背上用力一錘,一下子便把她要說的話都錘沒了。


    陸絕自然心知肚明,隻迴頭看著她問道:“哪條街道最熱鬧?”


    “額……太壽街,在那個方向。”大滿伸手指向一處。


    陸絕點頭。


    走出院門,他們便朝著大滿指引的方向走著,駱蟬衣有預感他要做什麽,說道:“你還要求雨。”


    陸絕默了片刻:“是賣畫。”


    他很清楚自己有多倒黴,也知道老天總會站在他的對立麵,隻是他不信,他能時刻分辨出他的想法。


    師父從小教導他凡事不爭不搶,可這件事,他非要爭一爭不可。


    “不求了!”駱蟬衣心裏依舊堵著氣,說道:“這個地方不下雨,沒準就是天譴。”


    陸絕知道她說的是氣話:“沙虎縣這麽大,又不是他們一戶人家。”


    駱蟬衣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又低頭看向他的手臂,停下來腳步:“別動,讓我看看。”


    她小心地一層層卷起袖口,隻見小臂外側一片鮮紅的腫脹,她慢慢轉動他的手臂,仔細地檢查起來。


    “好在骨頭沒斷,等下去買些外敷的藥。”


    他收起了手臂,放下了袖口:“不必,早就不疼了。”


    準確來說,當他從她臉上看到那急切的關心時,就感覺不到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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