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八年,六月初六。


    時值盛夏,既有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兩條人工渠,被彎彎曲曲地鑿出,以作流觴之用。


    人工渠長達數裏,兩側鮮花如簇,楊柳依依,無數從各地趕來的文人騷客齊聚於此。


    其中既有關中道本地的關隴豪閥子弟,也有來自河東道、河北道等地藩鎮的世家子,亦有河南、山東之地的豪族。


    從某種意義上講,傳統概念的“關東門閥”,來的人反而比關隴本地豪閥要多。


    其實也不難理解,雖然大隋拆了鄴城,但某些傳承下來曆經數百年不倒的底蘊,是不會被拆毀的。


    在這個時代,門閥是世代掌握知識壟斷兼修行傳承的文武一體化統治階層,幾百年任你誰當皇帝,門閥都是統治階層,占據著絕大部分的王朝氣運,或者說大多數皇帝本身就是門閥的一員。


    即便是女帝大興科舉,光建縣學,短短十幾年也改變不了門閥依舊掌握著知識壟斷的現象。


    門閥子弟少年拜師仙門,成年入仕為官,幾乎成了人人共知的社會慣例。


    在這種大多數出生一輩子都是牛馬,少部分出生就在羅馬的時代裏,想從事“文人騷客”這個職業,家裏怎麽也得是個獨霸一縣的土豪或者詩書傳家的寒門,否則是培養不出來的。


    正因如此,來參加流觴詩會的人,有一個普遍的問題。


    ——矯情。


    既眼巴巴地想從五年一度的盛會裏,撈取到名望、人脈、政治資本。


    又奢求能保持文人風骨,見到大人物時矜持、高雅地交談,不舔的那麽明顯。


    上官莞兒對此表示,煩透了。


    連假笑都不願意維持,上官莞兒冷淡地甩開了一個河北道渤海藩鎮來的年輕人,一個日後很可能成為渤海鎮留後的年輕人。


    上官莞兒今日將她披散的烏黑秀發用簪子斜斜地綰在了一起,冷著臉問道。


    “這流觴詩會,是怎麽安排的?”


    “上午按慣例是以文會友,下午流觴曲水,手中飛花令最多之人,能獲得浩然書院的彩頭,一件地階靈器。”


    所謂以文會友,無非就是在水渠兩側自由活動,認識點朋友,相當於為來自天南海北的文人騷客提供一個交際的圈子。


    下午的流觴曲水,則是要通過兩條河渠的流觴停止時,選兩人出來吟誦詩文,比拚的意味也相對更濃一些,獲勝之人會獲得飛花令。


    當然了,自古文無第一。


    文人相輕是常態,所以飛花雅集其實是積分製,誰手裏的飛花令最多,誰就贏。


    換言之,不需要你挨個打敗所有人,隻需要你拿到酒樽時,堅持的獲勝輪數最多即可。


    不過上官莞兒有內幕消息,這屆流觴詩會,恐怕舉行的不會特別順利。


    太平公主親口告訴她,從宋院長那裏得到了詩鬼必定會來赴甲子之約的消息。


    哪怕閉關良久,宋院長依舊沒有必勝的把握。


    當時上官莞兒問:“大概有多少贏的把握?”


    太平公主隻給出了一個模糊的估算,


    “五五開吧。”


    上官莞兒本來自恃詩文無雙,此次定能拔得頭籌拿到那件地階靈器的,如今得知詩鬼可能攪局,心氣便頗有些煩亂。


    一個不慎,撞到了路邊擦肩而過的行人。


    “你怎麽看...”


    剛要訓斥對方走路不長眼睛,她抬起頭。


    上官莞兒愣了愣,嘴角竟破天荒地扯起一絲僵硬的笑容。


    “...起來很眼熟?”


    沈不渡疑惑地問道:


    “施主,小僧見過你嗎?”


    見上官莞兒許久不答,沈不渡雙手合十行禮,道了聲歉後便離開了此地。


    “上官舍人?”


    “啊?”


    上官莞兒迴過神來,小和尚卻已經消失在人海中了。


    “哎呀,我剛才在想怎麽說呢。”


    旁邊的人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上官莞兒,這位可是內廷第一才女。


    本來上官莞兒是罪官之女,要被送去教坊司的,然而女帝聽說其才名,召見了年僅十四歲的她,當場出題考較。


    上官莞兒文不加點須臾而成,且文意通暢、詞藻華麗,真好像是夙構而成。女帝看後大悅,當即下令免其奴婢身份,讓其以舍人身份參與宮中詔命。


    如今這位文思敏捷的才女,怎麽會連說什麽話都不知道?


    上官莞兒這邊懊悔自然不提,沈不渡卻是在一眾不可思議的目光裏,擠到了小胖子易玉忠那堆人旁邊。


    樹蔭下,小胖子易玉忠伸手,顫抖地指著沈不渡問道。


    “法師,你知不知道剛剛跟你說話的人,是誰?”


    “小僧不知道。”


    沈不渡一副理所當然地樣子。


    小胖子易玉忠跺了跺腳,臉上肥肉顫了又顫。


    “那是內庭第一才女,上官莞兒!太平公主的閨中密友,聖人身邊的紅人!”


    “哦。”


    幾名憑詩帖進來的人,齊齊一歎。


    這小和尚,真是個怪胎,這麽多人連上前打招唿都不敢,他有了一飛衝天的機會,竟然如此不珍惜。


    早知道,自己也故意撞人去了!


    沈不渡隻是念了一句佛經,隨口說道。


    “阿彌陀佛,夫為道者,如牛負重,行深泥中,疲極不敢左右顧視,出離淤泥,乃可蘇息。沙門當觀情欲,甚於淤泥,直心念道,可免苦矣。


    諸位施主,人生修行如趟泥過河,女色外物皆為漩渦,切勿心心念念執著於此,自身強大方是正道。”


    易玉忠等幾人,顯然不是能渡的有緣人,完全沒聽進去。


    一副“啊對對對,你清高你了不起,我們還想少奮鬥二十年呢”的表情。


    接下來的時間,可謂是乏善可陳,除了在小胖子易玉忠的指引下,遠遠地見了見各路文人騷客,和有權有勢的門閥弟子外,基本就是念經打坐。


    直到午飯過後,玉缶被敲響。


    兩條挨得很近的河渠兩側,頓時安靜了下來。


    約有足足數百人,各自以小圈子的形式圍坐在草坪上。


    又以近乎光明正大地方式,由北到南劃分了區域、席位。


    當然了,按照默認的規矩,其中絕大多數人是沒資格參與角逐飛花令的。


    武闌珊被太平公主邀去坐在最北麵,而沈不渡則跟著易玉忠等人,坐在了河渠的幾乎最南麵。


    一名身著儒衫的中年人,憑空出現在了半空。


    此人國字臉,目光犀利,正是那一夜沈不渡見到的尋字之人。


    “諸位。”


    宋院長渾厚的聲音響起,現場鴉雀無聲。


    “今日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宋某代表浩然書院宣布,流觴詩會,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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