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峰生拍案驚堂。


    王虹衛看到自己的茶杯都跳起來一下,心疼的他心裏直翻白眼:


    您是第一天知道他林麥冬膽大包天啊?


    幹嘛不在他麵前拍桌子?


    當然,這話也就心裏腹誹一下,說出來是萬萬不敢的,而且王虹衛知道,王峰生那副憤怒的樣子,隻是表演出來的罷了。


    他是院務主任,負責糾察和紀律,《饑餓站台》的大逆不道,他必須要表達一下看法。


    但那不代表是他真實的想法。


    果然,隨著被王峰生拍桌子從劇本中驚醒的劉校長,一邊緊鎖眉頭,一邊慢慢咂了口茶水,緩緩給了定性:“確實膽大包天,也確實是部好作品!”


    前一秒還怒發衝冠的王峰生,立刻偃旗息鼓,仿佛沒事人一樣翹起二郎腿,重新攤開劇本看了起來。


    嗯,他的意見已經發表完了。


    沒有在意王峰生隱隱的滑頭和不粘鍋,劉校長摩挲著手裏的紙張,感受著指尖拂過的字跡筆劃凹陷的觸感。


    他想說什麽,但話梗在喉間,又不知該如何出口。


    他已經是快退休的人了,思想、觀念、認知,在目前的社會已經全麵落後,他能看出林麥冬在《饑餓站台》中明喻暗喻了很多東西。


    但那些東西究竟對不對?


    他不知道!


    他們那一輩的人,都比較愛惜羽毛,對自己不確定的東西,基本不會發表意見。


    更何況他還是攝影係出身,一輩子都跟鏡頭打交道,對創作方麵掌握有限。


    不過,現場有比他專業的人。


    他看向鄭冬天:“老鄭,你怎麽看?”


    鄭冬天看得很入迷,劉校長連續叫了幾遍,他的注意力才從劇本裏掙紮出來,神情恍惚一會兒,輕輕吸了口氣:


    “精彩絕倫,野心勃勃!”


    這是鄭冬天的評價,也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


    精彩絕倫說得是劇本從設定、故事到人物的構思,起承轉合,峰巒疊嶂,主角的每一次轉變,每一個新角色的出場,甚至每一句台詞,沒有贅述、突兀、多餘。


    信息的傳達,劇情的轉折,皆恰到好處。


    “別跟他們講話。”


    “為什麽?”


    “因為他們在下層。”


    這是劇本開篇沒多久,出現在中層的主角,嚐試跟自己所處樓層上下的“囚犯”交流時,老人對他的告誡。


    同時出現,且與之對應的,還有另一段:


    “也不要和上層搭訕,他們不會理你。”


    “為什麽?”


    “因為他們在上層。”


    簡練,犀利!


    簡單的幾句台詞,既把此時還樂觀、積極,一無所知的主角,突然從美夢中拽出半步。


    也讓故事外的觀眾,驟然接受到一個鮮明的信息——主角目前遭遇的和善,並不代表垂直監獄實驗的真相,埋下不安的種子。


    甚至這段對話,還和後麵主角第一次思想轉變,試圖在上下層搭建起溝通渠道,結果失敗的劇情,形成了前後唿應——


    在主角努力之前,這條路實際就已經堵死了!


    上下層的矛盾、猜疑,階級的矛盾、猜疑。


    不是溝通、講道理就能解決的。


    “因為他們在下層”。


    “因為他們在上層”。


    這兩句廢話似的迴答,其實才是整個垂直監獄實驗失敗原因的概括——人與人之間,警惕、猜疑就像一座無法逾越的鴻溝,隻需要輕輕一撩撥,它就會被激發出來。


    劇情中有一段,讓鄭冬天印象非常深刻:


    主角在中層的時候,第一次遇到排泄事件,是樓上兩位囚犯,他們在餐桌上拉屎。


    麵對主角的憤怒,樓上囚犯隻是提起褲子說:“你為什麽不去問更上層呢?他們也一定做了。”


    也許是因為他曾經遭遇過類似的事。


    也許隻是因為他自己在餐桌排泄,就認為更上層也會。


    但到後麵,主角和老人來到上層,老人蹲上餐桌的選擇,顯然唿應了這一段劇情。


    “到時候,就輪到他們拉屎了。”


    猜疑與報複,在此形成死結。


    這是赤裸裸的人性的醜惡。


    而更讓鄭冬天讚歎的是,林麥冬構思的整個劇本的核心思想,並沒有停留在探討人性的階段,也不認為人性的惡生來如此,而是更為本質地,揭示了人性為何會發生如此的轉變。


    這也是他覺得,林麥冬“野心勃勃”的地方。


    “……人性為什麽如此醜惡?從主角在中層時,第一次看到上下層之間的矛盾,到他來到上層,看到老人代表的非理性的人,毫無憐憫的,自以為報複的羞辱下層,相信這個問題,是主角心中最大的疑惑。”


    “也是觀眾的疑惑,是什麽造成了如此結果?”說著,鄭冬天忍不住拍拍手裏的本子,感歎道:“但林麥冬沒有立刻著急輸出觀點,而是利用主角的思考、行動,一步步進行引導。”


    “最初,主角認為是‘看不見的手’失效了,整個垂直監獄的實驗體係,是建立在一係列的假設之上的,其中一個假設,就是理性的人,隻要理性存在,就能作為‘看不見的手’進行理性的自發調節,在資源充足的前提下,哪怕他們出於私利進行活動,依然有很大可能達成實驗計劃原本的目的——人們團結起來,共同構建出新的秩序……”


    說到這裏,鄭冬天沒再繼續下去。


    因為在劇本中,林麥冬通過主角的遭遇,幾乎明示的,將目前輿論上鼓吹“自由市場”的七個假設,一頓諷刺——


    剔除了複雜關係的監獄實驗係統,尚且因為一個假設不成立而崩潰,何況七個假設?何況現實社會盤根錯節的各種聯係帶來的巨大變量?


    尤其是,堅持認為“這是個係統性錯誤,隻要理性迴歸,還能撥亂反正”的主角,在這段劇情末尾,落入下層,被非理性的老人綁起來,當做人肉韭菜給割了大腿肉……


    嘲諷味道拉滿。


    主角理所當然轉變思路。


    “……認識到非理性人存在導致的錯誤,作為一個理性的理想主義者,主角殺死了代表非理性的老人,實際在這一段,也代表著主角理性的淪陷……在他沒有察覺,觀眾也沒有察覺的時候,劇情將主角和觀眾,一起拖入獸性覺醒的深淵……”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做導演那些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江郎有才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江郎有才並收藏我做導演那些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