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台上的人,林麥冬認識。


    進了北電就是這點好,隨時可能見到某個現在或者未來的大人物。


    比如入學頭幾天,去顏丹辰班級找她玩的時候,遇到的黃小明、祖峰、郭小冬、趙燕子,比如在食堂遠遠看到過的陳錕。


    比如現在站在講台上,未來大名鼎鼎的第六代導演,盧川!


    當然,林麥冬對這位大導的印象除了被薑紋奪舍的《尋槍》,就是那部所謂充滿人性之光輝的《角川!角川!》。


    前者充滿吃瓜的戲謔,後者是吃瓜突然吃到自己臉上,引起強烈的心理生理不適。


    以至於林麥冬後來成為短劇導演,自學充電過程中,看到導演一欄出現對方的名字就退避三舍,那部令對方封神的《可可西裏》,他也從沒扒過片子,深以為憾。


    所謂活動室其實就是一間閑置的老教室,不知建成於多少年前,這種平房在目前的北電算很常見的,這時候的北電許多地方都沒翻修,單從校園各種硬件設施來看,恐怕還比不上一些高職。


    不過“艱苦”的環境顯然無法阻擋真正熱愛這行的年輕人,林麥冬三人從後門溜進來的時候,屋子裏或坐或站幾乎擠滿了人,粗略一數大約幾十個。


    北電當然沒這麽多導演。


    這幾十個人裏,包括林麥冬、婁蒿,還有台上的盧川在內,真正屬於導演係的學生,兩隻手都能數過來。


    其他都來自別的學院,諸如文學係、攝影係、美術係、影視技術係之類的。


    有些人單純是閑著沒事來看熱鬧,有些則不同。


    說起來,這還是老賈帶起的風氣,賈彰科就是文學係的,結果他一個寫劇本的編劇,2年前卻在電影興趣小組中,憑借成熟的劇本和一張嘴,愣是力壓導演係,成為興趣小組第一個“眾籌”項目的導演——


    原本大家隻是選了他的劇本而已,沒想過讓他當導演!


    畢竟這個年代,導演還是一個頗有神聖性質的職業,直到賈彰科用實際行動將這一職業的光環拉下。


    自從他的短片獲獎之後,大家一看,嘿,一文學係的半吊子都能導戲拿獎,我憑啥不可以?


    於是電影興趣小組的成員結構,突然變得多元化了!


    “是盧川學長啊!”


    因為教室裏人太多,遲到的三人隻能縮在後方角落,婁蒿踮起腳尖看著台上梳著大背頭,感情飽滿,台詞抑揚頓挫的學長,不由有些興奮。


    他當然認識盧川,因為對方是研究生,有時候也會過來幫教授帶一節課。


    在他印象裏,這位學長電影理論非常豐富,扒片分析頭頭是道,還有自己的理解,對劇情編排、意象和視聽語言的重構方麵,頗具浪漫主義氣息。


    簡而言之,很有文青味兒,他很喜歡!


    台上盧川應該剛開始沒多久,三人坐下聽了一會兒。


    劇本並不複雜,應該說還沒完成,從脈絡來看,是講一個戰爭年代的故事,通過一個普通士兵經曆的事和人,描繪戰爭殘酷背景下,對人性善與惡的催化。


    這本身是沒有問題的,直到盧川越講越嗨,講到一個東瀛士兵出場,以殘忍的屠殺為背景,襯托那個士兵作為普通人的善。


    很喜歡盧川的婁蒿,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不知道問題在哪,但總覺得怪怪的,便拽拽林麥冬的袖子,疑惑地低聲說道:“兄弟,學長這劇本……”


    林麥冬冷笑:“一坨!”


    剛聽劇本,林麥冬就知道盧川在講什麽了,他沒想到,《角川!角川!》居然真是盧大導醞釀多年的大作,這時候居然就已經有雛形了。


    婁蒿錯愕:“一坨啥?”


    林麥冬沒說話,隻是看著講台,講台上,盧川放下手裏薄薄的劇本,微微昂起頭,矜持地俯瞰著台下:“我講完了,謝謝大家傾聽,也請指出不足之處。”


    雖然話裏說得謙遜,但林麥冬從他的表情就能看出來,他隻是客套一下罷了。


    事實上,這個什麽興趣小組,什麽短片計劃,盧川壓根就不怎麽在意。


    對於普通學生來說,賈彰科搞出的興趣小組模式,可能是畢業前唯一能正式摸到導筒的機會。


    但對盧川而言……什麽短片,沒有品位!


    他出身雖然不算富貴,但父親和姑媽卻是文娛圈大佬,壓根不缺機會,執導電影長片才是他眼中的正道。


    除此之外,一個字,土!


    今天過來,隻是因為院係領導看興趣小組這麽長時間,一直沒啥進展,便要求他過來指導一下學弟們。


    否則他才不願意浪費時間。


    因此說出最後那句話,盧川便收拾起劇本,準備下去。


    然後,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了。


    教室最後,人群中的林麥冬高高舉起手,笑眯眯的:“盧川學長,我有一點意見!”


    話音落下,教室裏所有人都忍不住迴頭望了過來。


    “麥冬?”婁蒿瞪大眼。


    林麥冬使個眼色,示意稍安勿躁。


    他可不是隨便站出來的,婁蒿之前說得不錯,他隻是個大一新生而已,在學校和興趣小組裏沒有任何根基。


    宣讀不一定有人聽,聽了也不一定記得住。


    想改變這種局麵,就得讓別人記住他,認識他是誰,對他產生興趣!


    恰好,今天盧大導居然也來了,還拿出他未來的大作,這……


    這不是送到槍口上嗎?


    學長好人啊!


    好人盧學長大概沒想到真有人對自己劇本有意見,腳步頓了頓,矜持的表情有一瞬間的波動,但很快隱藏下來,依舊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風度翩翩應道:“這位學弟,請說。”


    林麥冬依然是笑眯眯的樣子:“學長,雖然你在劇本中沒有交代具體的年代、地點,但一些細節中表明,你故事的背景,是抗日戰爭中的那次屠殺,對嗎?”


    盧川隱隱自得,很幹脆地點頭:“你可以這麽認為。”


    “那麽我想請問,你故事裏後來提到的主角之一,那個東瀛兵是怎麽迴事?”


    “嗯?”盧川微微皺眉,表情困惑:“有什麽問題嗎?”


    “什麽問題?”


    林麥冬的聲音陡然高亢,把台上的盧川嚇了一跳:“你用那段往事作為題材背景,可你的主角是什麽人?一個代表劊子手的個體,你強調他的善,他的人性,他的痛苦,你想表達什麽?”


    盧川不明所以,有點慌:“人性有惡自然也有善,我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我是在客觀地展示這樣一種可能,展示戰爭下……”


    “那不是戰爭,是屠殺!是種族滅絕!是獸行!”


    林麥冬表情憤怒中帶著嚴肅,在眾人錯愕、震驚的視線中,對著已經被他連番加碼的斥責訓得不知所措的盧川喝問:


    “你在一個野獸般的暴行背景裏,去突顯施暴者人性的善良一麵?你是想讓我們和他共情嗎,學長?”


    盧川急了:“你,你胡攪蠻纏!我要剖析的是人性,人性不是給群體貼標簽,而是群體裏的個體每個都不相同,你懂什麽?”


    “我比你懂得多!”林麥冬不依不饒,“你所謂的人性,所謂的不給群體貼標簽,就是反其道行之,在那群禽獸不如的魔鬼裏,虛構一個看起來像人的東西?然後高高在上地說,看,他沒有參與屠殺,說明這群劊子手也不是不可救藥,也隻是戰爭下的可憐蟲而已,對嗎?”


    話音落下,頓時引來議論紛紛。


    “難怪我剛剛聽的時候一直覺得哪裏不對。”


    “有道理,剖析人性不是應該善與惡一起剖析嗎?學長的理由站不住腳,他說客觀,客觀為什麽隻展示善的一麵,卻對惡避而不談?”


    “沒聽學弟說嘛,學長想給那群劊子手洗白吧!”


    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台上的盧川已經有點慌了,這位還年輕的大導演,即便10年後心態和淚腺都很脆弱敏感,何況現在?


    不過,他還是有點水平的。


    眼看自己好像被帶進了節奏中,立刻開始甩鍋:“這裏聊的是短片,短片的篇幅,沒辦法展示更多,這是不得不做出的取舍。”


    聞言,人群裏居然有不少人的討論發生變化:


    “短片確實有這樣的問題。”


    “又拿短片篇幅做借口。”


    “這不是借口,是事實,要不你想想怎麽解決?”


    聽見大家的討論被自己引導偏離,盧川暗鬆口氣,一邊趕緊趁機溜下台,一邊又看了一眼把自己逼得狼狽的林麥冬。


    卻見對方居然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樣子,更是一路從教室後方擠到前麵,跳上講台,用力敲打著桌子:


    “大家靜一靜,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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