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風和日麗。


    太陽剛剛把海麵染紅,望海村的漁民就出海了。


    海麵上波光粼粼,白帆點點,海鷗翩翩。微風習習。


    漁民們都有早起的習慣,迎著朝陽,乘著晨風,張開船帆去那南海深處,多撒幾網,撈一些新鮮的魚蝦。正午過後便收網返航。漁舟唱晚,滿載而歸,賣於魚市,黃金白銀,銅的鐵的紙的,塞滿口袋,再去集市上,吃的穿的用的,大人的孩子的,買一大堆,堆在船頭迴家。稚子白頭盡開顏,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是非常愜意的生活。


    宋繼棠還沒有出來,元達梓等得有些心焦,望了望楊帆遠去的漁船,又迴頭看了看村口,抱起一堆漁網走向一條油光發亮的漁船。


    這是一條剛打造的新船,用上好的杉木做的,刷好幾遍桐油,這些都是宋繼棠親手做的,這家夥頗有些能耐,木工,油漆手藝頂呱呱,如果不是喜歡海,憑著這些手藝,也過得很舒坦。今年運氣好,遇到幾個魚窩,一網下去,就有數不清的魚撈上來,總算發了一點小財,便把那條破爛不堪的船丟棄了,打造了這隻人人羨慕漁船。


    今天,元達梓來得最早,天蒙蒙亮,就來收拾船上的東西,其實,沒有什麽好收拾的。他主要是想聽聽漁民對船的稱讚,想看看他們羨慕的目光。


    還沒有看見宋繼棠的身影。


    搞什麽名堂?每次都這樣。


    元達梓嘟嚕道:“磨磨唧唧的,都什麽時候了,還不出來,每次出海都要搞那一套,有什麽用?這麽好的天氣,不趁早出去多撒幾網,還搞那個,真是。”


    元達梓抬起頭,仰望天空,天空蔚藍蔚藍的;迴過頭又看了看大海,大海也是蔚藍蔚藍的,日光下徹,海水透明,細沙岩石曆曆可見。極目遠眺,遠處已經分不出那是大海那是天空了。


    元達梓將漁網放進船艙,迴頭看見了宋繼棠的身影。他剛剛走出村口,慢慢吞吞地,一邊走一邊張望,仰著頭,走幾步,低下頭看一下腳下,接著又抬頭看天,仿佛天上籠罩著烏雲,他正在察雲觀雨。


    “二哥,你快點,人家都走了。”元達梓忍不住叫道。


    宋繼棠緊走兩步,又抬頭望天,似乎發現天上有什麽東西。


    他到底看見了什麽?


    元達梓也抬頭仰望,天還是湛藍藍的,明晃晃的,一絲流雲也沒有,碧玉似的一塊。


    元達梓唉了一聲,低聲說:“真是一個應道士。”


    話一出口,元達梓就皺了皺眉頭,不耐煩地說:“二哥,你看什麽呢?天上有什麽?”


    宋繼棠終於走到元達梓身邊,又看了看天空,說:“真是怪事,不應該呀。”


    元達梓說:“什麽怪事?”


    宋繼棠說:“卦上說,今天不宜出海。”


    元達梓沒好氣地說:“我就知道你在家裏擺弄那玩意兒,你那破卦什麽時候算準過?這麽好的天,怎麽不能出海?”


    宋繼棠又看了看天和海,納悶道:“是啊,這麽好的天氣,怎麽不能出海?”


    元達梓說:“二哥別看看了,大夥兒都走了,隻剩我倆,早點出海,早點迴來,惦記著那玩意兒幹什麽?”


    話雖如此,元達梓心裏開始打鼓了,宋繼棠的卦一向很準——當然也有不準的時候。憑著宋繼棠的卦象,他們曾經躲過了幾次台風和暴雨,但今天如此好的天氣,即使三歲的小孩也知道是出海的好時機。再說,現在台風季節已經過了,哪裏會有什麽危險?


    望海村的漁民一般有三大原因不出海,一、海情不明,二、天氣不明,三、海神指示不明。


    在宋繼棠那裏,還加一條:卦象不明,不出海。


    出海占卦,是宋繼棠的習慣,每次出海前要算一卦,看看吉兇。漁民們都知道他有一本翻得破破爛爛的,黑不溜秋的,幾乎看不出文字的《周易》,平時藏在一口樟木箱子裏,隻有出海的時候,才恭恭敬敬地捧出來,焚香禮拜之後,排蓍畫爻,判斷吉兇,然後才決定出不出海。


    但今天卻讓他為難了,一大早,他焚香禮拜之後,占了一卦,讓他非常為難,意欲不出海,愣愣地看著卦象,猶豫不決。


    夫人見他半天不出門,不禁燃起怒火,站在院子裏嚷起來:“還磨蹭什麽?又在擺你那破玩意兒?總有一天我會把你那破玩意兒燒了,讓它化成一股陰風,你到陰間找去。”


    宋繼棠聽了心驚肉跳,隻好安放了《周易》,走出來。


    夫人站在院子了,橫著臉,說:“家裏都快揭不開鍋了,再不出海,你想把我娘倆餓死呀。”


    宋繼棠訥訥地說:“今天的卦象不好。”


    夫人說:“你那是什麽破卦?有海神靈驗?海神都說了今天可以出海,你還不相信,我看你就是懶病發了。”


    宋夫人說的沒錯,昨天,漁民們都拜祭了海神,祈禱過,也抽了簽,簽上寫得明白:“威風五將軍,五湖四海清。一網兩船魚,順風又順金。”


    是啊,海神都這麽說了,還猶豫什麽?


    今天,果然天氣大好,風平浪靜,真是出海的好日子,可是,宋繼棠還是占了一卦,弄得好生煩惱,被夫人一頓搶白,灰溜溜地出了門,向海邊走來,一邊走一邊叨念著:“不應該,不應該呀。”


    元達梓抱著一堆漁網往船上放,迴頭對宋繼棠說:“二哥,快把船帆抱上來。”


    宋繼棠聽了,臉色不禁一變,緊盯著元達梓。


    元達梓也吃了一驚,連忙扇了自己一嘴巴,說:“這張臭嘴,該打該打。”又趕忙合掌道:“海神保佑,童言無忌。”


    原來,元達梓因為性急,忘了忌口,忙亂之中說出來船帆,“船帆”即“船翻”也,這多不吉利!二人心裏又多了一股陰影。


    宋繼棠默默地將船帆抱進船裏,上了船,拔錨,傾倒身子壓著船槳,船離開了海岸,想大海駛去。


    元達梓好久不做聲,為剛才的失言懊惱不已,心裏怪著宋繼棠,如果不是他那麽磨蹭,來得這麽晚,自己也不會這麽性急,慌不擇言,說出那麽不吉利的話來。看來這次出海恐怕不順利呀。


    元達梓抬頭看了看天,天空依舊碧藍碧藍的,太陽已經出來了,照得海麵一片銀白,亮的刺眼,讓人不敢直視,亮光的兩邊的海麵卻被染得緋紅,如浸著一匹綢緞在水裏滌蕩著。


    風非常柔和,幾乎覺察不出有風吹拂。


    元達梓搖了一會兒槳,身上熱起來,脫了外套,光著膀子搖獎。到底是一隻新船,桐油又做得好櫓搖起來也很輕鬆。隨著漁船滑向大海深處,元達梓心裏愈是煩躁不安,他看了宋繼棠一眼,宋繼棠正在那片炫目的白光裏,像一團霧,讓他看不清楚。


    他想起宋繼棠算的卦,他覺得宋繼棠與他的卦一樣神秘,他忍不住問:“二哥,你究竟算了什麽卦?讓你疑神疑鬼的。”


    宋繼棠一直低頭看著水下,默默地,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身在何處,聽見元達梓問,才抬起頭,歎了一聲:“地火明夷卦。”


    元達梓說:“地火明夷卦,這是一個什麽卦?不吉利嗎?”


    宋繼棠歎息了一聲,說:“對,不吉利。”


    “怎麽不吉利?”元達梓問。


    宋繼棠說:“說了你也不懂。”


    元達梓來了興致,說:“你說簡單一點,我就懂了。”


    宋繼棠說:“此卦坤上離下,坤為地,離為火,火在地下,被地所掩蓋,預示著前途黯淡,前程不明呀,不吉利,不吉利呀。”


    元達梓說:“但是,昨天海神明明說,順風順水,怎麽就前程不明呢?你看天氣這麽好,哪裏像前途黯淡的樣子。”


    宋繼棠看了看天,說:“所以我感到奇怪,難道我的卦不準?”


    元達梓笑道:“二哥,你卜卦時一定不虔誠。”


    宋繼棠搖頭說:“不,我很虔誠的。”


    元達梓笑著說:“那就是昨晚你跟嫂子做了不該做的事。”


    宋繼棠說:“胡說八道,出海不準說那些。”


    元達梓說:“那你不要糾結你那卦了,它還有海神準?”


    宋繼棠不說話了,傾著身子一仰一俯地搖著船槳,


    太陽已經升的很高了,天空明淨如玉。海麵安靜得很,海浪偃旗息鼓,隻是蕩起縷縷漣漪,是的,隻是漣漪,仿佛這裏不是大海,僅僅一個小湖而已。出海的漁船都不知哪裏去了?像出巢的鳥兒,各自去了自己向往的地方覓食。宋繼棠隻聽見自己的船槳掀起海水的嘩嘩聲。


    元達梓見宋繼棠仍舊心事重重,低著頭,看海底,半天不說話,便說:“二哥,別想那麽多,我們還是聽海神的,出海最怕的就是碰到了壞天氣,你看這天氣這麽好,怎麽也不像有壞天氣,昨天傍晚天上放霞了,把半邊天都染得通紅,今天卻一點霞光也沒有,俗話說‘朝霞不出門,晚霞行千裏。’依我看這一個月都是好天氣呢。”


    宋繼棠說:“賢弟,你說的沒錯,天氣這麽好,不出海真是可惜。”


    元達梓說:“二哥,也不是說你的卦不準,你的卦隻是預示前途黯淡,可能,隻是說我們的魚捕得少一點,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出一趟海,或多或少總有些收獲——行走三分利,坐吃山也空——總比在家裏呆著強。”


    宋繼棠說:“賢弟說的是,再不出海,連吃的都沒有了。”


    元達梓說:“誰說不是,家裏都快斷炊了,前天黃崖三清觀的道士來要月例錢,我沒有,還請他們緩幾天呢。”


    宋繼棠說:“賢弟,你就不該把山山送到那裏去。”


    元達梓沉了臉,說:“二哥,你不要這樣說,學道有什麽不好?難道隻能讓你的明明讀《四書》《五經》,就不能讓山山讀《道德》《黃庭》?”


    宋繼棠被元達梓搶白了幾句,不做聲了,他們已經為這事爭吵了多少迴,都鬧得不愉快。


    宋繼棠看了一眼遠方,搖著櫓,向大海深處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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