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武二十五年六月初九,北夷三十餘萬大軍從陰山關多路並舉,對邯山關發起了連綿不絕的攻擊。上官韜雖然嚐試著派出使者與北夷談判,爭取能為借道大軍多拖延一點時間,奈何之前北夷被上官韜用計多次殺得大敗,戒心已起,根本無心與上官韜談判,直接將使者的首級割下送了迴去。


    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上官韜雖然對於北夷的做法大為光火,可眼下兵力捉襟見肘,他也實在不能怎樣,隻能連日親上城頭督戰,力求能夠堅守住邯山關的防線。


    戰時上官韜也嚐試在夜深人靜之時派出輕兵偷襲北夷營寨,然而北夷卻已是在吃了多次啞巴虧之後學到了教訓,三十餘萬大軍分三批輪班倒,晝夜不息地巡視防備舒國軍隊的偷襲。多次偷襲未成反倒多有折損,上官韜也隻能铩羽而歸,緊閉城門堅守不出,在心焦中等待著援軍的到來。


    接連五日,雙方陷入了一場拉鋸消耗戰之中,北夷再也不考慮傷亡情況,先以大量的投石機及弩車攻擊城防,然後便是如潮般的攻城部隊一波接一波向邯山關發起了瘋狂的攻擊。作為一個尚武的民族,接連不斷的慘敗不是他們所能接受的,此時舒國已陷入窘境,隻要突破邯山關,前方坦途再無阻礙!


    麵對北夷那一波波視死如歸的攻擊上官韜亦是焦頭爛額,無論是沸湯熱油,亦或是落石滾木,雖是損兵折將,可在一片慘叫和哀嚎中北夷的進攻依舊沒有停息的跡象,這是他們最後的,也是致命的瘋狂。


    箭矢穿空,飛石滿眼,雙方都在不斷的傷亡中堅持著自己的目標,一邊要守關,一邊要攻關,這矛盾,隻能用無數的鮮血來衝洗。曠日持久的僵持與消耗,上官韜意識到了死亡的靠近了。守城雖有優勢,然後雙方兵力相距實在太過懸殊,邯山關關防雖堅,但麵對投石和弩箭的不斷攻擊總會有崩潰的一天。五日前自己隻留下了不到三萬的部隊,其餘部隊皆讓趙龍傑及上官建安帶走,而到了今日,身邊能夠作戰的軍隊已不足一萬五千人。更致命的是,連日的攻擊讓關中的儲備已經幾近告罄,木石箭矢,都在防守中幾乎消耗殆盡,這意味著,他們即將失去繼續防守下去的資本。


    或許是上天覺得上官韜此前的征途太過順心,此時它更樂意看著上官韜陷入更深的絕望之中,一件讓上官韜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了。


    關中守將韜羽帶著所部士兵叛逃了。


    叛逃的人數不多,不足一千人,可產生的後果卻是難以想象的嚴重。關中本因惡劣的形勢就已士氣低迷,此時韜羽的叛逃更是雪上加霜,大大打擊了動搖的軍心,關中人心思變,無需北夷進攻,隻需一小段時間就可能自行瓦解。


    關破在即,上官韜麵對這人心戚戚的慘景卻也是無可奈何。他能明白他們的恐懼,關外是三十餘萬大軍,而他們隻有區區一萬餘人,兩相對比,他又怎能強求他們心無旁騖?而且關中箭矢將盡,根本無力麵對北夷的下一輪進攻,毫無希望的抉擇,就這樣殘忍地擺在了上官韜麵前。


    上官韜拍了拍疲憊而麻木的臉,收迴已有些呆滯的眼神,邁著沉重的腳步走下了城頭,成敗已現,他已無力迴天。


    上官韜召集了關中的所有將領及軍士,卻隻是看著他們久久不語。


    “唉……”一聲長歎,上官韜最終還是開了口,時間無多,無論如何他都需要作出決定了,“關中箭矢已盡,下一次攻擊,想必就是關破之時。”


    底下,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沒有騷動,沒有言語,上官韜明白,這是絕望,他們的眼神已經透露出恐懼,失去了希望和光芒。關中的情況眾人都早已明白,因此除了在絕望中沉默,他們已經想不出該如何。


    “你們都走吧……”


    “什麽!?”上官韜的話如同平靜無波的湖麵中被投入的石頭,在人群中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此次戰敗,非爾等之罪,敵我懸殊,本王明白這隻是用眾人的性命去拖延北夷前進的腳步而已,因此,離開並不是什麽可恥的事情。今日,便是最後一戰,想要離開的,本王絕不追究!大軍將至,離開的人,隨後前去與援軍匯合,舒國的江山,還需要你們的守護。”


    “殿下,您要怎麽辦?”


    上官韜眼神一黯,靜靜地拿起自己的長槍,火紅的鳳凰槍依舊惹眼,卻不同於出發之時,蒙上了一層血腥的顏色。


    “本王會在這裏,將自己的責任承擔到底!成敗與否,但求問心無愧!”


    誰言皇子多紈絝,這一份責任,這一聲迴響,震撼了許多人。


    有的人離開了,但是更多的人,卻留了下來,為了那一個孤高而堅決的背影。


    佇立關前的荒原,思緒渺渺,抬眼望去,不遠處滿眼的旌旗隨風飄動於天地間,那背後是血染的疼痛?又亦或是飄落時被馬蹄踏過的難舍與悲傷?


    已是夏日,繁花開遍,綠染山林,隻是耳畔刀兵的交響和馬兒的嘶鳴卻掩去那洋溢的生意,斬斷了無數柔情夢囈,在血染的輕雲飄霞上書下了幾許愁緒悲涼。繁華之前,是這片淒涼的荒原,寂寞,孤冷,守護著無數人的歡聲笑語。


    一縷狼煙悲涼深,滿地血染壯意淒,他僅僅是那被風吹落的飄零孤葉中的一片,身不由己地在紅塵中隨風漂泊。心已勞累,卻還要強迫自己做著自己所厭惡的,卻又不能不做的事,那是何等悲哀與情殤。魂夢何時無需再會幽怨?或許隻有永久的安寧中才有那一日的到來。


    在這淒涼的荒原上,踏著滿地的屍骸,鼻腔中氤氳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孤雁長鳴,他將緊握手中的長槍,為著自己身後的一切,舞起最後的廝殺。


    最後的攻擊,在金鼓的鳴響中開始了。隻是這次,北夷沒有遇到頑強的抵抗,而是瘋狂而犀利的進攻。隨上官韜留下的人都明白,這一去,他們就再也無法迴來了,可是他們不後悔,跟隨著那個偉大的身影,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保護等待著的親人,他們不會退後。


    這一次,沒有策略,沒有伏兵,也沒有援軍,他們隻是麵對著數十倍於己方的兵力,發起了絕望而堅決的衝鋒,有死無生,他們隻是要再死之前帶走所有他們所能帶走的敵人。


    這出乎意料的攻擊讓北夷的先鋒頓時有些措手不及,被衝亂了陣勢,沒有人想到,龜縮不出的舒國軍隊竟敢在如此劣勢下主動出擊。


    邯山關中剩餘的所有士兵披上了重甲,拾起了長槍,緊跟在鐵棘車後發起了進攻,在神機弩的弓矢用盡後他們毀掉了弩器,用手中的長槍肆意刺穿眼前的一切。可雖有鐵棘車相護,但在機關用盡之後,北夷還是依靠著優勢的兵力將他們徹底包圍,一點點地將其分割消滅。


    上官韜痛苦地看著自己的部下一個個地倒下,怒吼著下達了最後的命令:“衝鋒!”


    雖然取勝無望,但上官韜還是試著放手一搏,在長槍兵吸引了北夷的注意力後,他率領著僅有的千餘騎兵從北夷側翼衝了進去。沒有餘地,沒有退路,隻是一路向前衝鋒,目的無他,衝到中軍,殺掉北夷的主帥!就算無法阻止北夷的進攻,他也要讓他們的腳步混亂遲緩下來!


    上官韜帶著視死如歸的千餘人,無所畏懼地在亂軍中廝殺,猶如一把利劍,衝著北夷的心髒狠狠地刺了過去。


    人數雖少,可這支騎兵卻是氣勢如虹,在亂軍中勢如破竹地衝撞,一時間竟將北夷大軍衝得一片混亂,人心惶惶之下竟無人看清殺入大軍中的不過僅有千餘騎兵。上官韜沒有停息,沒有戀戰,隻是向著既定的目標不斷前進,這種局勢下他這一千騎兵根本無足輕重,隻要北夷一反應過來,大軍圍剿之下必死無疑,他必須在北夷反應過來之前殺到中軍,否則,一切都是徒勞。


    上官韜奇怪的進攻路線引起了北夷將領的注意,很快,他們就反應過來了,他的目標,是中軍。迴過味來的北夷眾將立刻重整軍勢,調集大軍分頭堵截圍剿,雖然數次被上官韜領軍衝破,但畢竟兵力優勢明顯,上官韜身邊的騎兵不斷在減少,等到他迴過神來之時,身邊已再無一人。


    麵對重重包圍的北夷士兵,上官韜絕望地閉上了眼。仰天一聲長嘯,上官韜猛然睜開了雙眼,手中的鳳凰槍再次飛舞,任四濺的血花濺滿他的戰甲。


    沒想到,自己曾經設想過的情景,在今日,真的發生了。在被糾結的心境所迫時,他也曾想過就這樣離開就能解決心底的矛盾,可是沒想到,真的麵對死亡之時,自己握槍的手竟然有些顫抖。


    如果,還能再見她一麵,跟她說一句,對不起……


    一切,已是無望。


    抬眼,滿眼耀眼的閃光,那是無數刀劍槍矢在明媚的陽光下折射出的寒光,圍軍數重,已經看不到不遠處的邯山關,也看不到那些不久前還隨著自己拚死廝殺的戰友,孤注一擲殺入亂軍之中,終是逃脫不了戰敗與死亡的命運。


    上官韜平靜地看了一眼身邊虎視眈眈的北夷士兵,享受著這最後的寧靜。他是舒國的最高級的將領,他們之所以還沒有動作,隻不過是等著自己下馬受縛,俯首請降罷了。


    天依舊湛藍,偶有幾片輕雲飄過,提示著人們時間依舊在流淌。低頭看向馬蹄下的土地,枯黃的荒原被點點血漬沾染得一片緋紅,微微散發著血的腥味。無數人的血,為著一個無聊的目的,濺灑於此,而現在,這一切即將迎來不是結束的終結,用他的血,和更多北夷士兵的血塗染而成。


    上官韜慢慢地下了馬,輕輕地撫摸著馬背,口中喃喃道:“走吧……這裏不再需要你了。”


    他手下稍稍用力拍了一下馬臀,那匹赤色的駿馬隨即奔騰而去,沒有人阻攔,因為他們的目標,是他。


    目送著馬兒的離去,上官韜握緊了手中的長槍,昂首而視,眼前縱有雄兵百萬又如何!隻要身上流淌的上官氏的血液尚未凝固,他依舊會立於此處,雖受千瘡,百戰不倒!


    “來吧!”


    無需言語,此時即便趙龍傑與上官建安能夠及時趕到,孤軍奮戰的自己也再無突圍的可能了,唯有手中那柄長槍,才是自己渺茫的希望。


    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這是一個冷漠的世界,世界的那端鶯歌燕舞,歌舞升平,世界的這邊金戈鐵馬,屍橫遍野。他討厭這戰爭的煙火,討厭這收割人命的遊戲,人命不是一個數字,百十千萬那是本該美麗的人生。他曾天真地相信,人人生而平等,誰也沒有抹殺誰的借口,每個人的生命隻有一次,每個人都是一段永恆不朽的傳奇,誰也沒有比誰重要。


    可血淋淋的事實卻告訴他,或許他可以不沾血腥,可其他人,卻會用兵戈收割他所重視的東西。戰爭是一種殘酷的藝術,在收割無數無辜生靈中,在破碎幸福人家中,綻放它獨特的血色。君不見,沙場埋,自古白骨無人收,那鮮血淋淋的傷口,那漫天飛舞的幽魂,分裂悲喜,淒慘姻緣。這注定是千年收不攏的傷口,這注定是千年彌不了的仇恨,今生今世無絕期,來生來世亦無休,而他,將被迫成為其中的一部分,用仇恨去阻止新的仇恨產生,這便是兵者的悲哀。


    他手中的鳳凰槍在悲泣,在劃破敵人的甲胄之時,在刺穿敵人的胸膛之刻,他的心髒在痛苦中緊縮。血色迷眼,他已看不起眼前的一切,唯有不斷地重複揮舞著手中的長槍,帶走一條又一條的生命。隻是在兵戈的交鳴中,在血色的迷霧中,他卻似乎看到了自己內心一直想逃避的問題。


    許清懿與藍若冰,他生命中糾葛的二人,在這一刻,漸漸重合,在眼前模糊,遠去。


    初識心涼無意相待,怎奈笑顏暖心終難斷。昔日共筆朱砂墨點陳詞,如今血濺荒原,赤眼映哀詩;往時琴瑟和鳴同譜佳音,眼下刀劍相逼,承諾隨槍碎。那一聲聲溫暖的唿喚,此刻在廝殺聲中漸漸消散,青梅竹馬風月無關,落花有意月下紅暈,隻是一夕失心,錯過了那平淡的幸福。不願看你梨花帶雨淚落如線,奈何生死不如我願,馬革裹屍,抱恨長眠,隻望你笑顏永駐。


    半世漂泊驚你華裳,終於陌路見你冰顏,酒家樓前相望相知,奈何你我卻是漸行漸遠,我不懂,你的心,我等你歎,彷徨不定,唯聽那夜孤笛泣訴。綰絲結發,十裏紅妝嫁衣如火,我卻於月下輕歎相思,可憐你韶華流離苦度數載,我卻無緣伴你同行。曾願紅妝共度天涯,可笑黃泉終負苦情,血浸寶甲長槍如花,唯願來世能伴你身側,還你今世難還情義,天涯千裏之外,你可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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