辮子的二姐——蘭子,死了。


    她是因為肺癌死的。


    蘭子——這個為了大哥嶽大有能夠娶上媳婦、自己去嫁了個傻子男人,一生沒有享受過一天真正的男女情愛、口含黃連苦度生涯的不幸女人,終於油盡燈枯,淒淒慘慘地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躺進了那具倉促做成的薄薄的棺材裏。


    尤其令人無不哀歎地是,在生活的泥水裏爬摸滾打了一生的她,臨死時,竟然沒有一件不帶補丁的衣服,伴她走上來世的路、、、、、、


    蘭子去了——她那曾經裝下了太多淚水與苦難的心裏,從此再也沒有了憂愁與悲哀。她再也不會感知她離去的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了——她已聽不到被她拋在了人世上的那對可憐的父子、跪在她棺材前的那哀哀慟哭;她也感知不到妹妹辮子和弟弟二全對她深切唿喚的那份痛苦與悲傷了、、、、、、


    可以說,較比起辮子與二全的痛哭流涕,大哥嶽大有的表現,更是顯出一種真切的、與眾不同的傷心——情不自禁地跪身在蘭子的棺材前,大有不僅一遍遍痛徹心扉地哭喊著蘭子的名字,還不時用腦袋去撞擊著蘭子的棺材,悲痛欲絕,以至於頭破血流,任誰也拉他不住——仿佛他覺得這樣來做,就能把蘭子喚醒了似的、、、、、、


    也難怪大有會有如此表現啊!畢竟蘭子——他可憐的妹子,是因為成全他的婚姻,才落到了今天這樣的結局!對此,他心裏像明鏡似的。


    如此之下,麵對蘭子悲慘的人生結局,他心間的那份由無數個日日夜夜積結而成的歉疚與愧恧,如何能不傾瀉而出呢?


    蘭子去了,似乎——她已經放下了一切。但她又好像並沒有放下——她死不瞑目!


    自打咽氣之後,蘭子的兩眼一直就是直直地睜著。任誰用手去撫摸,也都無法讓她把眼睛閉上!


    最後,還是一個年長知事的老太太出了個主意,把蘭子那傻乎乎的丈夫叫到跟前,耐心地囑咐了半天,然後將其領到了蘭子的遺體前。


    於是,令人心碎、唏噓不已地一幕情景出現了:


    蘭子那傻了一輩子的丈夫,腦袋出奇地來了一陣靈光——學著別人剛剛教給的話,哀泣著對那躺在棺材裏的蘭子說道:


    “媳婦,你累了,你就好好睡吧。我和憨憨能照顧好自己。我們把門看好,不讓壞人進來。你就放心吧。”


    說完了話,那傻子還聽從別人的指教,伸手去把蘭子的眼睛往下抹了一把。


    而就是這一抹,蘭子——她竟然真地就閉上了眼睛!


    甚至——甚至她的眼角那兒,還悄然地閃顯出了兩點淚花!


    這是為什麽?!


    是冥冥之中的她,真的相信了自己傻丈夫的許諾而放心地離去了嗎?


    那淚花,是她從傻丈夫嘴裏,第一次聽到了這樣知疼有熱的暖心話語的感動嗎?


    蘭子啊、、、、、、


    可憐的女人!望你一路走好!但願天堂、、、、、、沒有苦難、、、、、、


    蘭子的死去,這讓她一向就病體羸弱的母親經受不住,老毛病一下就犯得厲害,大瞪著眼睛就是喘不上氣來,臉色憋得陣陣發紫。


    好在,由於及時地用藥打針,加之大有和二全兄弟倆日夜輪換著、悉心看護了幾天,眼見母親的病情也就大為好轉,似乎沒啥大礙了,兄弟倆這才鬆了一口氣,開始晚上各自在家睡覺。


    可是,就在這天的晚上,那睡夢中的母親,她的喉嚨裏,因為一口痰堵了上來,虛弱的她根本就沒有什麽掙紮的能力,所以,人就這麽悄然不覺地死去了。


    蘭子母親死去的那晚,是嶽老爹跟她在一張床上睡著的。前半夜時,嶽老爹還聽到她拉風箱一般的喘息聲。到了後半夜,嶽老爹漸漸睡去,啥事也就不知道了。


    到等一覺醒來時,正是雞叫時分。嶽老爹忽然意識到沒聽到她的那拉風箱似的喘息聲,心裏不由地就是一動,趕忙一蹬腿,碰到了她的身體,感覺似乎是涼冰冰地發硬。


    於是,嶽老爹慌忙爬起身來,摸索著拉開燈,把麵朝牆、蜷曲著身子的她扳了一把,這次意識到她已經死了、、、、、、


    麵對著眼前這個死去的、在自己的威嚴下委委屈屈了一輩子,因為老是抱藥罐子,無數次地被自己罵作“坑人鬼”的妻子——老婆——屋裏的,嶽老爹一時似乎有點茫然、、、、、、


    有那麽一瞬間的時候,嶽老爹似乎一下子想起了當年——


    當年,被自己娶進門來時,眼前的她,那時還是一個小自己十六歲的水靈靈的俊秀小媳婦;可這麽多年過去後,眼下的她,卻是變成了隻剩下一把瘦骨、蜷縮一團的僵硬屍體了、、、、、、


    突然間,嶽老爹的腦子裏意識到:她生前在自己麵前幾乎就沒敢大聲地說過話,到死時還是這麽不聲不響的,像是害怕驚動了自己、、、、、、


    眼看著麵前的這具沒有了生命的屍身,嶽老爹更為清晰的一個意識是:自己以前老是罵她是“坑人鬼”,但從今以後、、、、、、就不用再罵了——她再也不可能聽到了、、、、、、


    也不知愣怔了多大一會之後,嶽老爹這才意味難言地歎息出了一聲、、、、、、


    嶽老爹先是把蓋在妻子身上的被子使勁拉上去,將妻子完全遮蓋了起來。之後,他這才手腳哆嗦著穿衣下床、、、、、、


    出來家門,嶽老爹腳步有些跌撞不穩地來到了二全的家門上,手拍院門便喊叫道:


    “老二,起來吧。快起來吧。你娘、、、、、、她死了!”


    在喊出後邊四個字的時候,嶽老爹的聲音不禁有點哽咽異樣,心頭和眼裏,也同時一下子有些熱刺辣辣地感覺——對自己這種少有的情感衝動,他不知道自己這是為了妻子,還是為了他自己、、、、、、


    兩位親人的相繼去世,無疑是給了辮子巨大的打擊。加之自己個人家庭生活的境況,這讓辮子實在是感到了生的無趣。但“一定得活下去”——這又是她最現實的不二選擇、、、、、、


    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給母親送殯歸來的辮子,迴到了自己的家門。


    身心疲憊至極的辮子迴到家,一進屋,當她一眼看到牆角處的那個大甕的“蓋頂”,好像是錯開了一些,沒有蓋好,她心下就是一驚。


    辮子急步走向前,一把掀開蓋頂看去,隻見那原本滿滿一甕的花生米已是空空如也——辮子意識到:這一定是姚鐵拿去賣掉賭錢了、、、、、、


    辮子站在那大甕前半天沒動,手腳冰涼亂打顫。但眼睛眨動著,隻是感覺到一種似乎澀澀地難受,可就是半天也沒掉下淚來、、、、、、


    是在母親的墳前已經把自己的眼淚流幹了嗎?


    還是——還是丈夫姚鐵的所作所為已經讓她絕望,心情麻木,不能再刺激得她為之淚流?


    、、、、、、黑暗中的房間裏,辮子與秦大路緊緊擁抱在一起、、、、、、


    辮子:


    “大路哥,你可來了。這都好些天了,你一直沒過來。前幾天我娘出殯,我在那裏一直也沒注意到你,我真怕你是出啥事了?”


    大路似乎有點難言地:


    “我、我沒事,你放心、、、、、、”


    “那你為啥這些天一直、、、、、、”


    “辮子,這幾天你咋樣?還好吧?你家蘭子姐和大娘先後都沒了,我也知道你心裏難受。本來、、、、、、我本來也早就想來看你的。可、、、、、、”


    “那你為啥不來?你這是、、、、、”


    “辮子,你聽我跟你說;我、、、、、、”


    “大路哥,你有啥話盡管跟我說出來,我都聽著。”


    大路沉吟了一下,道:


    “辮子,我、我這些天、、、、、、我這些天一直都在尋思,我覺得往後我、我們、、、、、、我們不該再來往下去了、、、、、、我想創外去。”


    辮子意外似地:


    “大路哥,你、、、、、、為什麽?你不是說明年才出去嗎?這怎麽現在、、、、、、”


    大路解釋地:


    “辮子,你聽我說:咱倆這事、、、、、、咱們畢竟不是夫妻啊!這種事、、、、、、墻打百板還有透風的地方,咱們要是來往久了,那肯定就會有走漏風聲的那一天。要到了那時候,你可還怎麽去人前抬起頭來?要真到了那一地步,你的名聲那可就、、、、、、你看咱村的桂香,被人背後戳三點四的、、、、、唉,為了能跟你在一起,我自己倒無所謂,我啥都豁得出去。反正上天有眼,他會知道我對你的這一片心。可是,我實在不願看到你、你也落到被人戳脊梁骨的那一步、、、、、、這些天,我一直都在考慮這事。我越尋思越覺得,為了你的今後,還有咱們的孩子,我、我不能再跟你來往下去了。我也不該再、再在家裏呆下去——我該走開遠遠地才好、、、、、、”


    辮子情急地:


    “不,大路哥。你、、、、、、”


    “辮子,你聽我把話說完、、、、、、說實在的,這些天,我心裏、、、、、、也真是矛盾得很;我一麵覺得不能再跟你來往下去了。可另一麵,我又真想看到你,來你這裏。我、、、、、現在我很清楚:我要是再繼續呆在家裏,不管我本心裏是怎麽想,但我還會忍不住就會來你這裏的。可那樣一來,對你絕對是不會有好處的。所以我、我覺得,我不該再在家裏呆下去,我必須走,現在就走、、、、、”


    “不!大路哥,你別出去。你也別為我顧慮那麽多,隻要能看到你,跟你在一起,我、我啥都不怕。我啥都舍得、、、、、”


    “辮子,你快別這樣。我知道你的心。可你也要體諒我的心啊。我、我不能讓你去落到咱村桂香那種地步。你、、、、、、就讓我走吧。我不能不走。我已想好了:我必須走、、、、、、”


    話已至此,難以割舍的情感,讓辮子禁不住就使勁地摟住大路,嚶嚶哭泣起來。


    大路一時也隻是把她摟緊在懷裏,沒有再說話、、、、、、


    過了不知有多久,辮子這才抬起了頭,愧疚地:


    “大路哥,都是我不好,對不起你,不能跟了你走,去跟你在一起。是我連累了你。是我、、、、、”


    大路趕忙打斷辮子的話,開口道:


    “不,你快別這麽說。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都是我窩囊,沒本事,眼睜睜看著你在這火坑裏受苦罪,卻、卻除了離開你,沒有辦法來幫助你。我、我真是沒用啊!不瞞你說,我有時想想、、、、、、也真是恨我自己——我恨不能一刀去捅了他那個混蛋!”


    下一章節的標題是:閻王就能管得住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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