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忌”是很好總結的性格。經三五件事,大約看得出來。但想要預料這種人,卻不大容易。尤其硯君這輩子除了家裏來往的一些麵孔,打交道的人物屈指可數,“預料”隻對言談磊落、表裏如一的人,成功率高一點點。


    就算她料事如神,提前準備好一百套說辭,方月衍也不像是言辭能夠打動的人。何況她不處在可以談條件的對等位置。父親是貨真價實的複辟,他自己也承認,身上沒有蒙受巨大的冤情,更不會戴罪立功。除非張儀蘇秦附體,否則她兩手空空,向大成天王張嘴要人,毫無勝算。


    夜深人靜,硯君在桌邊坐到蠟燭將燃盡,孱弱的焰心在不成形的燭淚中飄搖。沒有等到靈光一閃,隻有徹底的疲憊。她舍不得睡,怕醒來依舊缺少頭緒。


    耳中依稀聽得婉轉的女音,不知是幻是真。又聽了聽:果真是隔壁七爺房間裏傳來。她吃驚極了,僵坐著豎起耳朵。伴隨男子忽高忽低的話語,女人開始斷斷續續抽泣。


    硯君猜不到一牆之隔正在發生什麽,不由得瑟瑟發抖。忽然有人敲門:“睡了嗎?”桌上的燈還亮著,她裝不出熟睡的跡象,開了門問:“七爺,這麽晚了有事嗎?”


    鹿知陰沉著臉說:“今晚我們換房間。”硯君怔了怔便明白,走到他房門口向裏看,果然有個跪著抹眼淚的女孩子,不是蘇家從前的丫鬟,青澀稚嫩的麵孔大約十三四歲。旁邊站著束手無策的中年婦人,尷尬神情中伴有驚恐,上前對硯君作揖說:“小姐,使不得啊——老娘娘會打死我們兩個!”


    硯君既可憐她們,又生氣,指著鹿知說:“你告訴老夫人,他不願意,你們兩個總不能綁他到床上去。”婦人驚慌失措地擺手說:“誰敢這麽跟老娘娘講話?天王也不敢的。”又苦苦哀求鹿知:“求求王爺,就當是救她的命。她才十四歲啊。”鹿知怒道:“你怎麽不想想她才十四歲,就逼她幹這種事?”


    婦人哭起來,扯住他的袖子央求:“王爺幹脆問我‘何不食肉糜’吧!咱們是兩種人,哪能講一樣的道理!隻求莫讓奴婢們難做,否則是真保不住命啊!”鹿知大力甩開她,黑著臉轉身便走。硯君急忙去抓,一把抓住他的腰帶。


    “蘇硯君!”


    硯君揪住不放,另一手指向桌上的東西問:“那是什麽?”婦人答是行酒令的骰子、酒籌。硯君提議說:“我們來玩這個。”鹿知氣得大叫:“我要睡覺!”


    “隻要一會兒。”硯君扯著他的衣袖拖到房裏,小聲說:“她們不是危言聳聽。那個老夫人……真的會殺人。”鹿知抽迴手,衝她冷笑:“我也會!你再胡來試試!”跪在地上的女孩子終於站起身,期期艾艾地說:“奴婢不敢打擾王爺與蘇小姐休息。”兩人都急了,一齊搖頭,可是窘得不知道說什麽好。


    婦人好容易得了機會,不容他們反悔,搶步到桌邊斟酒,殷勤勸道:“王爺隨便喝兩杯,容奴婢們交差。”鹿知冷冷地哼一聲,大步去喚侍衛進房中。


    魁梧的侍衛帶刀立在鹿知身後,嚇得那婦人和少女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大氣不敢出,更別提行酒令。硯君看一圈,發現其實沒她的事,低聲說:“我先迴去了。”剛說完,鹿知狠狠瞪她,“你想出來的餿主意,丟給我?坐下!”


    硯君這才想到:他可能不會行酒令。向籌桶裏取一支看,原來是改字詩令。再看他一眼,覺得就算他會一點,應付這個還是有點困難。問那少女:“你擅長行這種令?”少女點頭,又搖頭。婦人代她迴答:“王爺高興,她就擅長;不高興,她就不擅長。”鹿知板著臉說:“我不高興!”少女為難片刻,端起酒一飲而盡,眼中隱隱有淚。桌上更沉默了。


    婦人幹咳一聲,自告奮勇做了掌令,向碗中丟骰子,一點數,輪到硯君,心驚膽戰地說:“蘇小姐請。”


    硯君抽到一支桃花籌,注明座中眾人都要來接。她不假思索說:“去年昨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掌令婦人也怕鹿知不懂,含笑解釋:“改字詩是將唐詩改一字或兩字,接的人另外尋一首詩,為這改動做解釋。蘇小姐將‘今日’改成‘昨日’,那麽請諸位答,為什麽昨日看得、今日看不得。”


    硯君自忖詩裏帶有“昨日”“今日”的很多,不太難,但要她自圓其說,倒也要仔細想想。孰料那少女神思如電,馬上說:“昨日看花花灼灼,今朝看花花欲落。”硯君愣了一下,偷看鹿知:他一臉“關我什麽事”的表情。


    掌令吞吞吐吐地說:“王爺,接不上來,要罰兩杯。”他還是一臉不情願,害得一桌人又尷尬又緊張。


    忽然聽他慢慢地說:“昨日偷閑看花了,今朝多雨奈人何。”這一句硯君沒有聽過,心裏還在琢磨,那少女已帶著讚許點頭說:“是對的。”掌令拍手微笑:“都接上了,該蘇小姐。”硯君急忙想。


    今朝花落更紛紛——倒是不錯,但與那少女的作答重複。昨日小樓微雨過,櫻桃花落晚風晴——可惜櫻桃花不是桃花,再說鹿知用過下雨,再用就不靈。


    她一急,冒出一句:“今日還同犯牛鬥,乘槎共逐海潮歸。”掌令笑道:“他們的是花沒了、變天了,蘇小姐這裏是人跑了。不過這並沒有說,為什麽昨日可以看。起頭的人沒能自圓其說,請自罰一杯。”


    硯君答的時候太著急,沒有想得太細致,迴過神想,的確是她說的這麽迴事,不由得犯窘。


    鹿知伸手擋住酒杯,不準掌令斟酒,轉頭向他的侍衛遞眼色。侍衛取來他的酒囊,斟了一小杯。鹿知說:“既然酒令有規矩,大家就要按一樣的規矩罰。但是,你們的酒,恐怕我們喝不慣。讓她喝這個。”掌令哪敢跟他較真,一個勁點頭。


    他的酒囊裏是一種烈酒,硯君受傷時向手上灑過,傷口像火燒似的疼。那東西進了肚子……她不敢想。鹿知挑起眉頭盯著她,慫恿說:“喝吧。”硯君進退兩難,勉勉強強抿了一下——是水。


    鹿知對掌令婦人與少女說:“酒也喝過了,你們可以迴去交差。趕緊走吧。”婦人急忙收拾東西,款款說:“多謝王爺寬容。夜色已深,奴婢們不敢叨擾。”硯君趁機問:“你們家老娘娘說,十兩一條性命,是怎麽迴事?”


    婦人很猶豫,但還是苦笑說:“是這樣的,老娘娘的婢女死了,不管是什麽緣故,老娘娘隻給她們家裏十兩銀子用作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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