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姐姐在,不知道會怎麽說。墨君想著,穿過空蕩蕩的樓道,跑到樓外銀杏樹下。


    每天有很多掉落的銀杏,風幹了癟癟的。他不嫌臭,撿來剝出白果,送給對麵的謝雨嬌燉湯。那位姐姐發生什麽事,墨君不知道,隻是覺得她慘白的臉和沒有血色的嘴唇太嚇人,必須吃點兒稀奇古怪的東西。


    他專注地撿著,眼角餘光瞥見珍榮精疲力盡地走迴來:姐姐的馬車在街角一拐彎,她就跑著追上去。阻攔她,是一件非常殘忍的事。墨君和金舜英都沒有出聲。


    她整個上午沒迴來,母子倆猜她一定追著送了很遠。墨君看見她裙子上全是土和灰,像個剛出土的彩傭,小聲問:“他們走遠了?”


    珍榮彎腰撿銀杏,故意彎得很低很低。墨君看不到她的臉,但看見她撿起一顆銀杏,掉下一顆淚珠。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一陣風來,許多銀杏落下,墨君便跑去撿最遠的。樹下所有的果實很快撿得幹幹淨淨。珍榮吸了吸鼻子,說:“迴去吧。”


    墨君拉著她的手,邊走邊說:“別傷心。我姐姐會平安迴來。你看她想要做的事,雖然總是多災多難,可也沒有止步不前。”珍榮吸著鼻子說:“我知道。”“那還哭什麽呢?”


    “我再也跟不上她了。”珍榮剛止住的眼淚又搖搖欲墜,急忙抹一下。墨君依稀聽懂了,搖著她的手說:“那就不跟她,幹點兒別的。”“別的什麽?”


    墨君靈光突現,“你勸勸我娘,讓咱倆學海蘭尼塔語!姐姐不是說,想去那裏避難嗎?我們一家人在落烏郡人生地不熟,好歹能說能聽,真去了海蘭尼塔,靠誰呢?”珍榮怔了怔,沒有馬上迴答。


    不過這天吃完午飯,珍榮說:“我出去一下。”沒有說去哪裏,金舜英隻當她心情不好去散心。


    城裏店鋪相繼關門,招牌全摘了,顯得街麵空空蕩蕩。道路積雪乏人清掃,結出一層粗糲的冰。珍榮小心翼翼走到東大街,隻有三五家還開門做生意,集瑰堂是其中之一。


    老馮看見她,吃驚地問:“謝姨娘又出事了?”珍榮連忙說不是,同時驚詫店堂裏坐著的客人——他換了身體麵衣服,胡須剃得幹幹淨淨,那一頭黃發始終醒目。珍榮不知道該怎麽同他打招唿,微微地點了點頭。鶴慢也點了一下頭,沒有言語。


    “陳掌櫃在不在?”珍榮問。


    “掌櫃今天晚一點兒過來。估摸差不多該來了。”老馮簡略的迴答當中,似乎有所隱瞞。珍榮又問:“方便我在這裏等他一會兒嗎?”


    “請坐請坐,這位葛先生也是等他。”老馮說罷送上一杯熱茶,轉身給鶴慢那杯續了水,順口問:“葛先生哪裏人?”“四海為家。”鶴慢答得很不誠心。老馮憨厚地稱讚:“您官話說得真好,單聽聲音,想不到是海外來的。到我們這裏很久了?”


    “好像並不太久,隻是有時候覺得很長。”鶴慢答完,老馮就聽出他什麽也不想透露,閑聊中不再問他的身世經曆,隻問能不能喝得慣店裏的茶,要不要換別的,都是些尋常的客套話。珍榮時時向窗外看,忍不住問:“陳掌櫃什麽時候能來?”老馮含糊地迴答:“下午還有約好的客人,他肯定會來。”


    又過了大約半個鍾頭,陳景初的馬車終於停在店門口。珍榮站起來迎上前,不禁愣一下:陳景初額角有一塊很大的淤青,青中帶紫,砸得很重。她拿不準該不該問他怎麽受了傷。


    陳景初卻先看見鶴慢,好像事先知道他在,敷衍地對珍榮說:“你等一等。”又對鶴慢指後門,“你跟我來。”珍榮來不及說一個字,他們便像沒有她這個人似的走了,她隻得看著他們的背影,怏怏地坐迴椅子上。


    陳景初領著鶴慢一直走到後麵的屋中,指示仆人出去等候吩咐。兩人各自繃著臉,沒有寒暄。


    “大庚天王雷大器……”鶴慢開門見山,“鏟除妙高山人的時候,開了竅——隻要人們什麽也不信隻信他,就沒那些破事。為這種原因,殺了我全家。我父親,母親,妹妹,四歲的弟弟。這個屠夫想成為天下的主人,想拿著那塊破石頭稱帝。我絕不會讓他稱心如意。我騙來的,是真貨。在這塊大地上傳承上千年的玉璽。”


    陳景初的拐杖橫在膝上,雙手握著,仿佛時刻準備揮舞起來保護自己。鶴慢像沒察覺,自顧自說:“我們拿著那塊石頭又笑又罵,詛咒人們對它的迷信、對權力的迷信。我們喝了一整晚的酒,哭啊鬧啊,狠狠地砸爛它。但是,這些天我迴過神來,有些懷疑——在我手裏碎成渣的那塊石頭,是不是真的?”陳景初沒有迴答。


    鶴慢帶著一絲受了背叛的失望,難以置信地笑出聲,不住搖頭:“陳景初啊陳景初!這世上還有什麽是你沒法仿造的?”


    “有。”陳景初黯然說:“謝雨嬌。”


    鶴慢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問:“那石頭在哪兒?”


    “你現在又想要它?那個‘權力的迷信’,終於能給你帶點兒好處了?”


    鶴慢挑了挑眉,若無其事地說:“我隻是個賊,從來不代表正義。當初我要砸爛它,因為除此之外,無法疏解內心的怨怒。可是憤怒不能支撐人的一輩子。人需要更現實的東西,比如自由。”他歎口氣,說:“大新暫時放我出了監獄,可是沒有給我自由。我長得這麽特殊,隻要還在這個國家,就免不了受到糾纏。”


    陳景初冷淡地問:“你打算把它獻給羅素倫蘆揚?”鶴慢仍然一臉無所謂的樣子,反問:“不然呢?你想給誰?鄭蓮笑?方月衍?”


    “我想把它留給未來。”陳景初神情平靜,淡淡地說:“它是在人世逗留最久的玉器,是肉眼能看見的曆史。隻要看見它,人們就會感到,一千年來和它有關的人與事真實存在過,不僅僅是白紙黑字。他們會好奇,會想象,會感到自己與過去的聯係——曆史不再是一本書、一些文字,它能夠穿過漫長的時光和我們相遇,每個人是無盡長河的一部分,和所有的過去融在一起。後來的人應該這樣欣賞它,而不是跪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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