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君怏怏地迴到客房,珍榮和金舜英正在點錢。點來點去總共就那麽多,所有沒賣掉的寶貝算進去,也發不了橫財。兩人不死心地數了一遍又一遍,好像非要試試看多數幾遍能不能變多。


    然而多數幾遍隻讓她們越來越泄氣。金舜英心存僥幸地預測:“大成天王的幕僚,大多是老爺過去的朋友同僚,有交情在,打點他們應該不需要多少錢。”


    珍榮搖搖頭,伸手在整齊碼好的銀錠上一劃拉,指著明顯多的那一堆說:“從我們老家來的車夫,都不肯在這種時候冒險迴去。雇車雇人,少說要這麽多。還要請鏢局護衛——我聽客商們說,現在出門不找一隊有經驗的護衛,根本是有去無迴。”她想了想,連剩下那些銀子也劃拉進去,“到處謠傳說要開仗了,鏢局就算肯去,一定會漲價。”


    “不知道我們上次走的那條路還能不能走。”金舜英望著那堆銀子實在難受,“唉唉,上迴那條路離戰場近,賊不敢走。打完了仗,恐怕是鬼都不敢走了。”


    兩人對著有限的錢長籲短歎,瞧見硯君滿臉失意,就知道時運沒轉。不過金舜英還是問了問:“七爺怎麽說?”硯君坐到她們中間,悶悶地迴答:“他話風不對。今天不合適提。”


    金舜英急了,但也不想一味怪她,隻是開導她:“我們現在的處境,我們要幹的事,開口求人都沒有底氣,哪能等著別人主動來噓寒問暖、出手相助?你別總想著既要人幫你、又要人看得起你——現在人人自顧不暇,能有人分出一丁點的心可憐你就不錯了。”珍榮心知這些話都不假,可嘴上還是頂撞:“那你去呀!”


    “求人也要看資質的,懂嗎?”金舜英翻了翻眼睛,“我哪能像我們家小姐,隨隨便便就是一臉走投無路的樣子!”


    硯君聽了這話,抬眼望向角落裏的穿衣鏡。光潔的水銀鏡麵清晰地映出她滿臉倦容。原來這就是走投無路的樣子……雖然嘴上不承認,但她內心已經偷偷地泄露了絕望嗎?


    珍榮隨著她一起望向鏡子,忍不住又歎:“現在還沒有真打起來,或許還能走。萬一真的打起來,誰知道一仗打多久。一不留神,這點錢全花在落烏郡。不僅救不了老爺,更管不了我們自己。”


    “那位連夫人都沒有正經主意了。”金舜英當即正色道:“錢交給來路不正的人,指望他們信守約定,跟扔了沒兩樣。至於那個人——曆經千難萬險才把那個人帶來,怎麽能拿他去換錢!老爺知道了,死也不會原諒我們。隻有求南下的七爺,順路捎上我們,或許能省幾個錢。”


    “我還以為,你想著編幾句瞎話,去陳大爺那裏賺點銀子。反正就這一錘子買賣。”


    珍榮的話激怒了金舜英,她氣得漲紅臉:“我也是個有原則的人好不好?拿別人的性命去騙錢,拿錢去跟亡命徒打交道,哪一樁是我們幾個應付來的!”


    “有原則?從哪兒學來這話?”


    “你別管。”金舜英將臉別向一側,可是耳根有點發紅。


    墨君一直默不做聲在臥室一角的火爐邊晃悠,三個女人在外麵算賬,都沒注意他到底在做什麽。他拿手帕包了一包東西,嘟噥說:“我出去一下,就在客棧裏麵不離開。”他平常一個人悶了,就在悅仙樓中上上下下地跑著玩耍,金舜英沒有當一迴事。


    墨君揣著他的手帕包,準確無誤地找到陳秋嵐帶他去過的那個房間,上前去敲了敲門。裏麵很久沒有反應。墨君沒有退縮的意思,又重重地猛敲了三下。


    開門的是個鐵塔似的大漢,低頭才看見這個小孩子,十分困惑地皺起整張臉,操著不太流利的官話說:“不要在這附近玩耍。快走開。”墨君舉起小包,說:“有東西給七爺。”鐵塔伸出大手向他要。


    給你轉交,我怎麽見到七爺?墨君瞅準空當,飛快地從鐵塔腿邊溜進門。


    護衛始料不及,大喝一聲,震得整個房間抖起來。兩麵的門裏忽然冒出更多穿著鐵藍色軍服的士兵。墨君拿不準七爺會在哪邊,但這大白天他總不會在臥室睡覺。他在那些還沒反應過來的高大士兵中間找到一個空子,嗖的鑽進了碧紗櫥隔出的書房。


    鹿知聽到外麵嚷了一聲又沒動靜,正要拔刀去看,發現是這孩子,不禁將臉拉得老長。“蘇墨君,你又要幹什麽?”這話他好像剛才對他姐姐說過,這家人的行動真是讓他總也摸不著頭腦。“這樣闖到別人家裏很沒教養,沒人教過你嗎?”


    墨君雙手捧著手帕包向上一舉,“給你!”


    舉動跟他姐姐一模一樣。鹿知心想,不會又是個硯台吧?打開手帕,見裏麵是烤好的饃饃片,每片上麵都有紅糖點出來的四個點。他的眉毛動了動,墨君不失時機地介紹說:“用棗饃烤的,裏麵還有紅棗,甜著呢!”


    鹿知揮揮手驅散看熱鬧的士兵們,坐下來兇巴巴地嚇唬他:“你這是什麽意思?賄賂我嗎?”墨君把整包饃饃片放^小桌上,自己拿起一片咬了一口,搖頭說:“我不想。姐姐想,但她做不到。”他咯吱咯吱咬得很香,鹿知忍不住也拿了一塊來吃。


    墨君很細心,饃片火候很好,而且還熱著,嚼一口滿嘴鬆脆香甜。但鹿知還是沒好氣地問:“賄賂我?她想幹什麽?”


    “我們想要南下迴汲月縣。再不去救我爹,他會死的。大成天王的監獄裏不管飯呀!”


    鹿知把他話裏的重點挑出來,不住冷笑:“她別想!”


    “我也覺得。”墨君指著書桌上的硯台,說:“那個東西根本不能吃嘛!七爺怎麽會看得上呢。”


    “跟那個沒關係!”鹿知橫了這小子一眼,“那是你姐姐賠我的,懂嗎?兩碼事!”


    墨君的腮幫子蠕動,以十分懷疑的眼神看著鹿知,“賠你?七爺,你知道那東西有多貴嗎?如果是從前,我姐姐燒了悅仙樓,可以拿它銷賬。現在就難說了,大概隻能翻修一兩層吧。”


    鹿知吃了一驚,“什麽?!”


    “我姐姐沒怎麽猶豫就把老鬆墨賣了,可是那東西她一直舍不得拿出來見人。它太珍貴,以後還會價值連城,現在出手就虧大了。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不能賤賣。”


    “那就是塊打磨過的石頭……”


    “這叫文化!”墨君聳聳肩,“我姐姐本來是聽說七爺恰好也要南下,想請求七爺捎我們同路。可是她開不了口。我娘為我坐過牢,我姐姐為我求過人,現在遇上她們做不到的事,你說,是不是應該我來?”


    這孩子跟他姐姐一樣,不好好說話,總是拿反問把事情推到別人身上。鹿知沒接茬,拍了拍手上的碎末,沉聲說:“你把那石頭帶迴去。你姐姐欠我的,就拿這包饃饃片還清吧。想南下——不可能。”


    墨君急忙扯住他的衣袖,“你還沒看上麵的四個點呢。”


    “什麽四個點?”


    墨君指著饃饃幹上的四個紅糖點,說:“你告訴我的,這是天下。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鹿知瞬間想起這典故,點頭說:“問吧。”


    “落烏郡,汲月縣,既然是天下的道路,天下人走得。祇朝準走,昱朝準走,過去五百年都可以走,為什麽我們現在不能走?因為我們害怕。七爺,你看,天王們都隻有四分之一的江山吧?卻害得天下人不敢走天下路,誰會服他們呢?”


    鹿知愣一會兒,問:“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沒有誰教我。”墨君抓了抓頭,說:“我想相信七爺說的道理,就要努力說服自己。可在說服自己的時候,又有些說不通的地方。如果你們想當天下的主人,是不是應該先讓百姓敢走天下的路?”


    全天下的小孩子都在飛快地長大。鹿知心裏冒出這念頭,竟不敢貿然迴答他。


    “不能‘順便’捎我們一程嗎?我們現在窮得沒行李了,頂多一輛馬車,跟在七爺的隊伍後麵不會礙事的。”小男孩特意強調“順便”兩個字,使勁眨巴眼睛,神情跟他可惡的姐姐像極了。


    鹿知心裏有些生氣,可說不清是生誰的氣。“誰告訴你們我要南下?”


    墨君沒有明說,故作高深地搖頭說:“女人都很會猜謎。我也不知道她們是怎麽猜出來。”


    鹿知陷入沉默,墨君一副得不到迴答就不走的樣子,他不得不敷衍說:“讓我想想。”


    得到這句承諾,墨君笑著跳下椅子,腳步輕快地蹦躂到門邊,忽然又想起來一件事,“七爺,我姐姐很可憐吧?”


    “可憐嗎?”


    “嗯!很可憐的!”墨君滿臉嚴肅,肯定地用力點了點頭,“你仔細想想——我姐姐從沒做錯什麽,是我爹,還有她那個逃婚的未婚夫,還有前來投奔的我們母子,害她一天沒笑過。可是她落到求人都開不了口的地步,還是沒有抱怨。總覺得她越是要強,越是可憐,你說是不是呢?”又用反問把疑惑扔給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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