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君先是有些害怕,後來見西洋和尚哭得傷心,伸出小手輕拍他的後背。西洋和尚抓住墨君的手臂,在他衣袖上狠狠地擦眼淚。金舜英小聲問:“聽說你們西洋和尚能成親,她……是你媳婦?懷了你的孩子?”


    西洋和尚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不。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金舜英默了刹那,自嘲地說:“天底下哪有不可憐的女人。”


    “是呀。”西洋和尚立刻讚同,“若說這是你們的罪孽,懲罰也太深重了。”


    “別蹬鼻子上臉!你才有罪呢!”金舜英嚷罷,消了消氣,“你……是為什麽進來?傳頌你們的神?”


    “不。之前幾次是為這個。大新倒是不太介意。”西洋和尚放開墨君的衣袖,使勁吸鼻子,說:“詐騙。”


    他的樣貌舉止無不奇特,罪行卻普通,反而不在金舜英預料內。她原本看這西洋和尚有情有義,可能是無辜的,沒想到真是個罪犯。她不想再和他搭話,免得墨君受他影響。但西洋和尚又自顧自地嘮叨起來:“我們一家,原本是蓋納爾國人。父親承蒙神啟,萬裏跋涉,前來宣揚教化,一直走到貴國——現在大庚的霞微縣。當地居民很友好,有的聽從父親教誨皈依,從此親密如一家人;有人不相信,仍能待我們一家如客。從此我們在那裏常住下來。”


    西洋和尚好容易遇上一個人,說起來簡直事無巨細。金舜英由此知道霞微縣有個姓謝的商人,為人豁達,對新鮮東西充滿好奇,和洋長老漸漸熟稔,經常海闊天空地閑談,有時候也辯論一些有關神明的話題,但從來沒有傷到和氣。


    謝家有一兒一女,兒子年長,非常忠厚謙和。女兒名喚雨嬌。認識沒有多久,洋長老發現雨嬌有驚人的天賦——霞微縣地勢雄奇,深山老林中散落成百上千的小村鎮,大多操不同口音,經常是隔座山就換了種方言。雨嬌能將當地十幾種方言脫口而出。鄰國於雅、胡拉努的語言,她並沒有拜師學過,隻是耳濡目染也能信手拈來。


    洋長老夫婦驚歎不已,教她蓋納爾國的語言文字,她學得非常快,不久又學習海蘭尼塔語言文字,很快就出類拔萃。


    霞微縣有個商會,由幾名有頭有臉的大商人主持。雨嬌的父親沒有多大的生意,僅僅是集會時的陪客。那年商會邀請於雅國、胡拉努國還有海蘭尼塔國的商人們共度新春,很不湊巧,翻譯們所乘的馬車壞在路上。雨嬌為了給她父親爭臉,一個人擔起全場的翻譯。她語言講得地道,人又活潑機靈,不僅她父親臉上有光,商會也賺足麵子。從此她在霞微縣出了名。


    當時有個顯赫的商人,正好在霞微縣做生意,需要停留一兩年。他對雨嬌的才能大為驚奇,屈尊拜訪謝姓商人。得知謝家孩子向西洋人學習,大商人認為這方式可取,讓自己的子侄們也來學習外國語言文字,開拓見識。


    洋長老本有些為難,但那位大商人的親戚是霞微縣的官長,不便拒絕。好在那幾個少年男女,雖然是富貴人家的孩子,性情各異,卻都虛心好學。尤其當中兩個女孩兒,幾乎同雨嬌不相上下。雨嬌和她們年齡相仿,誌趣相投,從此走著坐著形影不離,簡直沒法把她們分開。


    金舜英聽著聽著,覺得有點不對勁。


    她見識有限,卻碰巧知道霞微縣。連士玉登門造訪蘇家時,正是從霞微縣卸任北上。再聽說大商人有個當官的親戚——這未免同連陳兩家的情形太相似了。特別是大商人兩個侄女,恰好合乎陳二爺家兩位小姐。她本來忍不住,想問:“你說的是陳鬆海、陳柳川兩位老爺嗎?”但又怕真的戳對了,西洋和尚不肯繼續講下去。最後還是懷著百爪撓心的好奇,屏住唿吸,靜靜地聽。


    西洋和尚不知她的心思,繼續講他自己的故事。


    後來兩個女孩兒中的姐姐成親了,嫁給官長的兒子,從此住到縣城。雨嬌很惦念她,不時給她寫信,有集市或節日,她們也會在官長家中相聚。大約過了一年後,有一天,雨嬌要西洋和尚駕車送她到縣城裏——官長的兒子寫信告訴她,姐姐臨盆,生的孩子夭折了。


    牢中黑得不見五指,金舜英看不清西洋和尚的表情,隻感到他聲音裏充滿痛楚。“雨嬌很擔心,一路上不停地催促。當時怎麽會知道,後來發生那種事呢?如果知道,就不會馬不停蹄地過去。”他嘴裏的每個字都在顫抖。


    “可憐的產婦情況很糟。我聽到女仆們說,少奶奶生下一個妖怪,老爺沒有辦法,親手溺死了。”


    霞微縣是個比較迷信的地方,家中生出怪嬰這種事,傳出去很傷一戶人家的臉麵,況且他家是一縣官長,傳出去影響官威。他們家瞞住不講,所以那姑娘不知道自己生下怪胎,隻知道她自己的公公親手溺死了新生兒。產後健康受到影響是一方麵,更棘手的是她精神很快就崩潰了,原本機靈活潑的人,變得眼神呆滯,說話前言不搭後語,癡癡傻傻的。


    聽到此處,金舜英震驚得發不出聲來。牢房裏隻有西洋和尚的聲音在幽幽迴響:“雨嬌讓我迴家去,她要留下照顧那姑娘。她……唉,她大概是做什麽事都能成功,以至於太自信,以為世上沒有她克服不了的困難。但病魔並不是世上最險惡的,人心才是。”


    “雨嬌從此在官長的內宅住下,起初會寫信告訴我生活近況,字裏行間滿是對女友的擔憂。過了一段時間,她突然不來信。我覺得異常,於是跑到她家裏去——雨嬌竟已經迴家。謝家的氣氛變得很怪異,父女都心不在焉的樣子,不大健談。不久之後,霞微縣發生一件轟動的大事。”西洋和尚說得聲音顫抖,顯然到了激動之處。“雨嬌的父親狀告縣官**他的女兒。”


    “啊!”金舜英心想,如果她沒猜錯,縣官不就是連士玉嗎?真是想不到啊!那個大說大笑、揮金如土的氣派老爺……他當作見麵禮的珊瑚鐲子,還被金舜英當作寶貝,捋在上臂藏著。


    頓時,她的雙臂仿佛被不懷好意的手掌箍住,一陣惡寒,說不出的難受。


    “他是一縣官長,又有富可敵國的商人親戚,怎麽會乖乖服罪呢?雨嬌父女仍然相信,天下有他們的公道,要向更遠、更高的官去告狀。”


    西洋和尚古怪地笑了一聲,無奈而悲涼,“不僅他們父女,我們家也滿懷天真,支持他們。若不是我後來走過千山萬水,見識到天下的局勢,大約現在還相信,雨嬌父女隻是沒遇到清官。可是雨嬌和正義之間,橫亙著商人家巨大的財富——商人在霞微縣的生意接近尾聲,不容官長出紕漏,不知花了多大力氣去保他。正義哪能輕易邁過財富的鴻溝呢!”


    “後、後來呢?”金舜英不由得滿心關切。


    西洋和尚發完感慨,聲調由義憤突然轉為徹骨的冷漠。“謝家父女還來不及遇見公道,雨嬌的父親和哥哥就被抓住——有人揭發他們向於雅國販賣火銃火藥。那時候各地已經亂起來,也許他們真的倒賣過一些火銃火藥,也許是被人誣陷。總之雨嬌被**的案子還沒下文,她父兄已經被判了死罪,火速處決。之後就不了了之。”


    這樁奇冤未免太駭人聽聞。金舜英不禁失聲:“名節、性命關天的事情,也可以不了了之嗎?!”


    “不然怎麽樣?雨嬌的名聲已經毀了,父親兄弟也死了,而且她……懷孕了。”西洋和尚的一字一句裏再次充滿苦澀。“我不知道她怎麽解決她的事,總之有一天,她來向我們全家告別,說她要嫁人——嚴格來說不算是正經八百地嫁人,她要給那位縣官當小妾了。”


    “我當時還說,大昱法令也好,大庚法令也好,都不準縣官娶任所女子。她笑笑說,法令還不準奸淫婦女呢。再說,那人辭了官,也就無所謂了。”西洋和尚說得氣血澎湃,不得不停下來。


    金舜英覺得頭上一陣冷、一陣暈。“你說的,是真的嗎?世上真有這樣的惡事?”


    西洋和尚漠然地說:“那要看你希望世界是什麽樣的——你不願相信它已經險惡墮落到這地步,就當我說的是個難以置信的故事,就當這種可怕的事情不會真的發生。”


    金舜英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判斷。她從來沒覺得自己虧欠誰,從來是世界虧欠她比較多。此刻她突然心虛,覺得她做了一件很對不起蘇硯君的事。


    西洋和尚不再說話,氣息卻久久無法平靜。也許往事還在他腦海中重現,他憤怒到無暇用語言跟上它們的步伐。他開始用金舜英不懂的語言,低聲地嘀咕著長篇大論。金舜英從發音的節奏推測他念的是西洋經。西洋和尚念叨了好一陣兒,發出悠遠的尾音,旋即長長地出口氣,情緒似乎恢複如常。


    “你那經,念了管用嗎?”金舜英好奇。西洋和尚沒迴答。


    “你們的神,靈嗎?”金舜英仍然好奇。


    “我從來沒有想過。”西洋和尚和藹地說,“你們這裏,靈就供奉香火,不靈就不理他。但我們不用靈不靈驗,去判斷我們的神是否存在。”


    “那你怎麽知道你們的神存在?”


    西洋和尚想不到一個婦人會提出這種問題。他掙紮了好久,說:“我想,也許他並不存在。也許世上,根本沒有任何一個神存在。信仰隻是用來使我們的精神高尚。”


    金舜英覺得挺可笑,“聽起來還不如我們呢。我們有求於神,給多燒點兒香、多念點兒經,也說得過去——有求有予,人之常情。你呢,隻管念經給自己聽,就覺得自己高尚了?”


    西洋和尚答不出,半晌之後帶著笑意,坦率承認:“是啊,我習慣欺騙,也習慣這樣騙自己。”頓了頓之後,說:“現如今,有這兩樣,才能活得自在啊。”


    聲音裏毫無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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