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瑰堂中的陳設震住兩個孩子。墨君和綿兒張大嘴巴觀察高大的博物架,上麵每件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新奇。墨君有幾次情不自禁,想拿起一隻檀木小獸,或者一隻翡翠青蛙鎮紙,想到如今弄壞了賠不起,又縮迴手。硯君輕聲吩咐他們去門口玩耍,墨君便不再惦記那些好看的寶貝,拉著綿兒爬上門口的大石牛,自顧自高興起來。


    馮姓老夥計端來熱茶,說掌櫃剛好手邊有點事情,請稍等片刻。說完打量硯君,有心攀談:“原來小姐就是連夫人新認的義女。”硯君羞赧,低下頭算是默認。


    “我們掌櫃行走不大方便,一直沒到連家去拜訪。得知這層關係,掌櫃念叨了好多次,說早知如此就不該奪人所愛,拿了小姐的藏墨。”


    硯君連忙道:“那怎麽是奪人所愛呢!是陳掌櫃在我窘況之中施以援手。”她正不知道怎樣將這尷尬的話題繼續下去,聽見門簾後響起拐杖聲,急忙站起身。陳景初走出來微笑道:“蘇小姐來了,請到後麵坐吧。大堂裏有些冷。”


    這同前次相比,絕對是特殊的厚待。硯君應了一聲,向門外張望。


    一介孤身女子,跟男人去內宅實在有失體統。盡管“體統”二字在蘇硯君的生活中漸漸失去威力,她有時候暗懷悲憤,偷偷質疑“體統”在這世道中還能做什麽。但遇到諸如眼前的情況,她依然會憑著曆年養成的原則,認為這時候必須帶墨君和綿兒在身邊,不應落單。


    老馮以為她是擔心兩個孩子,笑道:“我會關照小公子,蘇小姐盡管放心。”這下再說要他們過來,好像信不過老馮似的,硯君隻得說:“那孩子頑皮得很,老人家切勿遷就他。”說罷跟陳景初向內走。


    店麵之後是一個簡單的小房間,除卻一套喝茶的家具,倚窗立張大桌,光線上佳。硯君猜想有些客人拿來秘寶,不願在堂中示人,大約都在此處鑒賞。


    “其實有些事情,早就想同蘇小姐談談。”陳景初一邊說,一邊帶著她繼續向後走。


    “談……談?”硯君突然聽到新鮮字句。她的確曾同連遠巍在一個房間裏麵對麵地說過話,但隻是一人說、一人聽,更像是對彼此有番交代。“談談”似乎深奧得多,不止說話那麽簡單。從來沒有男人想要跟她談談——談什麽呢?


    出了房間後門是穿園而過的曲廊。陳景初走得很慢,說話也很慢,似乎心思都用來保持下一步的平衡。“初次見麵的時候,我就覺得蘇小姐對古玩的見識高於一般人。上次來不及細說,終究有點遺憾。當然,也想談有關我姑姑的事情,還有其他的。”


    “哦。”硯君覺得這些話題對她而言都是忽遠忽近的,她自己也沒有把握說出個三長兩短,草草地應付一聲不再接口,打量集瑰堂的內院。


    原以為會是北方常見的高牆圍起幾間房,想不到方寸有限的庭園別具用心,竟有園林的意趣。梅花夾道,曲徑通幽,每轉過一折,便有小小風景:玲瓏精致的六角亭,天氣好時可以款待二三訪客;牆角奇石高低錯落,靜觀萬象;粉牆上開了花瓶形的門洞,壁上爬著一種藤類,此時隻留下枯枝,有種特異的蕭條美感,待到春天複蘇,就似花瓶裏噴湧出成片的青枝翠葉。


    兩人默不做聲穿過洞門,裏麵是北方大屋,門窗卻做得格外高大,像是硯君家鄉風情。尤其窗上所置的雕花板,分明汲月縣的特色雕工。陳景初瞥見她眼前一亮的神態,微笑道:“我也曾隨父叔南下經商,到過汲月縣。當地木雕堪稱一絕,令人愛不釋手。當時特意搜購了一些帶到北方,沒舍得出售,全用到自家。在蘇小姐麵前算是班門弄斧了。”硯君忙說:“掌櫃先生過謙。這幾塊任誰看來也是極為出色的木工。”


    陳景初不信她能辨識木工,想她八成是隨口說的,但也有心一試,笑著問:“蘇小姐看得出這是誰家的功夫嗎?”硯君不知他試驗之意,專注地看起來。


    她家裏門窗有各式各樣的雕花,蘇老姑婆曾牽著她的手在家中識別窗板上的故事。老姑婆絮絮叨叨地說過不少,本意是要硯君一輩子記住:任何東西都分上中下等,女人也一樣。蘇家的女人屬於上等,無論嫁到何處,要保持上等的眼光。譬如祖上為蘇家置辦這些木工家具,就是向整個汲月縣宣告什麽是上等的選擇——大至垂拱,小至門栓,全出自三大刻坊。若有一日,家中進出的木件不是三大刻坊的東西,那就是信號:家道凋零了。


    到硯君這一代,家道凋零是不爭的事實,三大刻坊也日漸式微。家裏除了必要的維修,幾乎沒有添新的三坊木件。不過蘇老姑婆傳授的持家經,她深深記得。看了幾處關鍵的造型之後,便說:“似乎是白棠刻坊的風格。至於是出自哪位師傅之手,卻看不出來。”


    陳景初想不到她真說得出名堂,點頭說:“的確是白棠刻坊一位甘姓師傅的雕工。”硯君由衷讚道:“甘氏是刻坊的正宗正傳。聽說他們雕工中的‘笑眼’最絕,可惜我從來沒有見過。”陳景初不無欷歔:“我也是這樣聽說。但家父忌諱家中門窗上有‘小人’,放棄了一套活潑的百子遊春,最終留下這套花草奇石。”


    聽見他們話音,有個中年仆人從屋裏出來攙扶陳景初。硯君不由得慚愧:是自己多慮了,偌大的庭院必定四下有人聽候吩咐,怎麽可能讓她與陳景初獨處。


    屋內布置仍是北方風情,溫暖怡人。向陽布置一張臥榻,上設一小桌,一方淨色細布罩著東西。下首還有兩排黃木交椅。陳景初示意硯君隨便坐,自己坐到臥榻上。仆人為硯君送上剛沏的茶。薄得透亮的白瓷碗中鮮翠怡人,與前麵老馮待客的茶不可同日而語。熟練地完成這一套工作,他悄然退到門邊聽候吩咐。


    硯君左右打量這房間,隻見陳設古雅清淡,盆栽、擺設一眼看不出是何種珍寶,無端令人生出珍愛之心。硯君自認為從小見過的珍玩不可悉數,此時卻覺得眼睛快不夠用,急忙收迴目光,長長地籲了口氣:汲月縣終究是小地方,落烏郡到底是海內最大的珍玩歸宿,兩者無法相提並論。


    陳景初掀開細布,露出完好如初的青玉水洗。硯君顧及他腿腳不便,自己上前將水洗捧在手中,越看越吃驚。


    原先的斷裂之處,她大略記得,此時格外注意,卻看不出明顯的裂紋。對著光細細尋找,依稀找到彷如冰裂般的紋路。向表麵端詳,光滑的玉麵如同被一層透亮的琥珀重新包裹。黑白兩條遊魚又在蓮葉中活了起來。


    “不可思議!”硯君由衷歎道:“若說原本的雕琢巧奪天工,這彌補的功夫也稱得上鬼斧神工了!”陳景初笑道:“每一行有每一行的門道。盡管如此,在行家眼裏,這東西的價值還是大打折扣。”硯君聽他提起價值,便放下水洗,從腰間解下荷包向他說:“為這東西給掌櫃添了不少麻煩,實在慚愧。先請掌櫃看看,這些工費夠不夠。”她將荷包放在炕桌上,陳景初的手邊。


    陳景初聽荷包落在桌上的聲響,就判斷出裏麵有多少錢。他給七爺的五十兩黃金,她全數還迴。陳景初又打量硯君一次,和藹地說:“蘇小姐既然是我姑母的義女,也不算外人。同我計較這幾個錢,反而讓我不知如何是好。”硯君連忙說:“正因為幾次三番受到眷顧,我更深知,無功受祿會寢食難安。”


    她神色惴惴,充滿了受人恩惠卻不可能迴報的惶恐,甚至還有一絲淺淺的謙卑。陳景初看得出來——她在等,當他收迴黃金的時候,她就可以撇清謙卑,拾迴她的驕傲。也許她明天就會餓肚子,但懷抱金山離開集瑰堂不能讓她笑逐顏開。昂首挺胸地走出去,才是她今天期待的結局。


    他歎口氣,心裏話沒憋住:“你這過法,要如何把日子過下去?”硯君不假思索地說:“我一定能找到堂堂正正謀生的法子。還沒有山窮水盡,何必急著虧欠別人?”


    蘇硯君的人生際遇,陳景初最近已有耳聞。就算沒有那些耳聞,他親自接待她變賣藏墨,比別人更知道她的處境堪憂。可是她的天真,和他見過的舊時顯貴們一樣,以為離開了權力,他們還有能力迴歸安逸的生活。


    他換了一種說法:“小姐不肯聽我主張,我也不肯出爾反爾。眼下還有個折衷的法子。”見硯君並未迴絕,他繼續說:“我們這裏的情況,蘇小姐大約還不是很清楚。大昱舊京有不少曾經殷實的人家,出逃之後滯留本地。臨近年關,拮據人家典賣家藏,或為還債,或為營生。我這裏眼光可靠的夥計隻有兩三人,還要迴家去過年,一時間人手很緊,落得樁樁生意要靠我親自經手。”


    硯君不是很明白。陳景初直接說:“我看小姐識物的眼光極佳,若是小姐近來有空,能到店中幫我鑒別貨色,別說是這筆小錢不能計較,我還要再付一筆酬金。”硯君吃驚地直搖頭說:“我不過偶然認得幾件舊物,見識有限,更不懂鑒別的門道。怎敢覥顏擔起這樣重大的責任。”陳景初笑著搖頭說:“小姐是不知道自己的能耐。”


    硯君又婉言謝絕:“但我打算盡快南下,無意久留。”陳景初奇道:“年前要動身嗎?那大約不可能。就算城門開了,平民要在元日之前過境,也是困難重重。”硯君不解地問:“為什麽?”


    大新天王要在元日稱帝,本來不是人人得知的。陳景初無法細說,推諉說是大新的法令。硯君一臉濃濃的失望,陳景初安慰她:“就算並無法令,寒冬淩冽也不是出行的時機。小姐等到開春之後再做打算吧。”


    硯君無法向他說明父親的情況,隻得苦笑搖頭,起身告辭。陳景初將她荷包歸還,又說:“小姐若肯助我一臂之力,隨時歡迎。”硯君當下沒有說什麽,垂著頭默默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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