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問罪


    熱鬧的戲樓裏霎時冷清。硯君和珍榮又產生了時常會有的錯位感。


    在這個主不是主、客不是客的宅院裏,每當發生什麽事情,她們就會產生那種感覺——該知道,還是不該知道?該向前走一步介入,還是向後退一步遠離?每個人都清楚這時候自己的位置在哪裏,隻有她們兩人例外。


    等到所有人從戲樓中撤去,荃秀班悄無聲息地從後台退走,硯君和珍榮仍然呆立在舞台前。沒人來招唿她們或者指點她們,她們和謝雨嬌一起被人忘了。謝雨嬌至少明白自己應該揚著那張麻木的臉離開,而硯君卻說不清她作為連夫人的幹女兒,遇見連夫人的娘家親戚來鬧事,她躲麻煩似的離去是否合宜。


    珍榮代她拿主意,說:“看起來不像光彩的事情,夫人又沒有叫我們跟上去,我們還是不要多問。”


    主仆二人犯著嘀咕迴到月兔院時,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在院門口的台階上。丫鬟手裏燈籠映照她銀白色的裙角,染上一團溫暖的杏黃。金銀絲絞成樣式新奇的發籠,箍著耳後低挽的左右雙髻。耳後青絲留出兩縷垂在胸前,是大新的女貴族們流行的發式。她向硯君點頭致意,近百顆大大小小的琉璃珠在金銀錯紐的發飾間發出清脆的叮鈴聲。


    大新天王將人劃分為三六九等之後,用特異的發式作為不同人等的標誌。硯君從第一眼看見她,就萌生疑問:不知道陳家為這位小姐謀劃了怎樣的前程,竟讓她躋身大新貴族之列。


    陳秋嵐客氣而冰冷地喚了聲:“是蘇小姐嗎?”硯君忽然感到寧靜的雪夜起了冷風。


    “陳……小姐?”硯君略帶遲疑地走到銀裝少女麵前,想從陳秋嵐的臉上看出她的來意,但隻看見鬥篷高領上的白兔毛拂過冰冷的臉龐。硯君睜大眼睛還是看不清陳秋嵐的表情有什麽含義。


    珍榮跑到前麵去為她們打開門,兩位年輕女子沉默地走入房間。陳秋嵐腳步熟稔,和硯君並肩前行,分不清誰是主人。她站在房間中央四下打量一圈,似乎在重新認識這地方。


    圓桌上放著珍榮做針線的繡繃和針線籃,旁邊攤開一本書,是硯君從書房帶迴來閱讀,恰好是春岫的書。陳秋嵐拿起書看了兩行:正是她姐姐用紅筆勾勒的“異國久為客,寒宵頻夢歸。一封書未返,千樹葉皆飛。”她打量硯君一眼,將書放下。


    珍榮將桌子收拾清靜,為客人沏上熱茶。陳秋嵐籠著手端坐如同雕像,雙眼看著茶杯上飄蕩的熱氣但並不去碰,好一會兒才又抬起頭打量對麵的硯君。“他說你是個出乎意料的女人。”她靜靜地開口,盯著硯君的臉說:“你比我想象中出色。”


    硯君不知道該怎樣把前後兩句話聯係起來。陳秋嵐伸出雙手,十個指尖輪番在茶杯上快速地彈了一遍。硯君問:“燙嗎?”陳秋嵐搖頭,依舊飛快地彈著茶杯,指甲磕出斷斷續續的清脆響聲。


    “你為什麽不跟他結婚?”和疑惑相比,陳秋嵐的口氣更像是譴責。硯君拿不準她緣何發問,但立刻就從她抬起的雙眼中看出了強烈的譴責。“在我們以為他又結婚,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他把我姐姐帶走了。”


    硯君聽懂了她口中的“他”是誰,不由得苦笑反問:“我應該和他結婚?”


    “那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嗎?”陳秋嵐的目光中充滿犀利的怨恨,“順理成章地又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順理成章地再一次拜天地,他就可以重新開始,讓他父母親如願以償。我們也終於能撇開過去,朝明天走。可你這樣出身名門的大小姐,為什麽要壞了章法?”


    陳秋嵐說著,從她厚重的鬥篷下麵拿出一樣東西,重重地拍在圓桌上,震得茶杯打翻。珍榮匆忙擦拭桌麵時,認出那個緞麵袋子是她家硯君小姐的,玫紅底色繡金線依舊鮮亮,隻是不像最初那麽鼓囊囊了。


    “他說當時腦子很亂,思慮不周全。你的銀子他始終受之有愧,可迫於形勢不得不欠下這份人情。裏麵是他用不到的銀子和欠條,總有一天他會還清。”陳秋嵐說著拉開緞袋封口的絲繩,從裏麵取出一張折好的紙遞給硯君。


    硯君接過來展讀:不愧是商家之子,借據寫得規規矩矩。硯君自己沒有數過緞袋裏有多少銀子,遠巍替她點得清清楚楚,拿走多少、還剩多少全都白紙黑字寫分明。他並不是一個貪心的人,想必對眼下的時局做了考量,隻取了他必需的。硯君將借據折疊好,仍舊塞迴緞袋當中,輕輕地歎一聲:“他帶春岫走了……”


    陳秋嵐盯著珍榮重新沏茶,淡淡地說:“他說要帶我姐姐去西洋看病,那裏的醫術好。”


    硯君第一次聽說春岫有病,但那正是她對離異的無數個猜測之一,並沒有格外的吃驚,卻忍不住說:“那一點錢怎麽夠去西洋呢!”然而看到陳秋嵐寧靜的眼睛,硯君頓時明白:讚助遠巍的人,不止她和謝雨嬌。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灼灼有神的眼睛,證明少女和遠巍的血緣關係,證明冷冰冰的麵孔之下也有另一團熾熱的魂魄。硯君平靜地反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呢?為什麽不告訴你父親,他們是去西洋治病,不是逃迴連家?”


    “說出來的話,他們哪裏也去不了。”陳秋嵐眨動她閃亮的眼睛,硯君就明白這隻是理由之一。那雙閃亮的眼眸中跳躍著快意,她甚至沒去掩蓋嘴角的微笑。硯君依稀明白了:秋嵐想要連家再一次為她姐姐風雲變色,想要連家再一次為春岫而遭受興師問罪。這樣他們就永遠不能把春岫丟到腦後,安心去聽戲、過年、仿若無事地度過餘生。


    “連家到底對春岫做了什麽?”硯君忍不住問。


    這問題仿佛終結一切對話的利器,陳秋嵐站起身毅然告辭,冷漠地說:“他拜托我做的事,我已經做完了。”


    在那故事裏,蘇硯君始終是個外人。硯君沒有堅持,起身相送,兩人始終默默無語。


    繞過影壁,邁過門檻,陳秋嵐轉過身應該說“請留步”的時候,卻提出一個問題:“今天在戲樓二層的人,是不是叫謝雨嬌?”硯君點頭,陳秋嵐失神囈語:“她怎麽會在這兒?”她好像僅僅是驚詫,又好像真的在發問。硯君無動於衷,說:“這還是問你姑姑。”


    陳秋嵐上下打量硯君,“蘇小姐不方便講嗎?”言外之意是說,硯君畢竟在連家住了這麽些日子,一定知道些什麽,不肯相告必定有更隱晦的理由。硯君的嘴角牽強地向上輕提,自嘲般說:“我是一個連自己要嫁給什麽人也不知道的人。”


    陳秋嵐深深地看她一眼,嘴微微地張開怔忡片刻,最終說出來的是那句合乎場合的“請留步”。銀色的背影像劈開北風的利刃,沿著筆直的甬巷,堅定地向連夫人的住處走去。


    這少女出了大筆銀子,多到足夠連遠巍帶著她姐姐遠走高飛,完成遠在異國的醫治。硯君不知道她從哪裏來的錢,也無法判斷她是為了治好她姐姐、為了成全遠巍與春岫,還是為了讓她的姑姑失去兒子。似乎各種可能都有機會在那個冰冷而且尖銳的少女身上出現。


    “陳家兩位老爺能在嚴冬來訪,我們也能在嚴冬趕路吧?”硯君憂心忡忡地說,“現在我們有盤纏了。”


    “也許吧。”珍榮怯怯地隨口迴答,拉著硯君迴到房間裏,“小姐早點休息,別因為人家家裏的糾紛,害得自己胡思亂想。明天還不知是什麽天氣。”


    硯君忐忑不安地睡了一覺,第二天醒得很早,不等珍榮來伺候,她自己穿戴整齊走到月兔院的院心。


    天色美好,昨夜一場風掃了九天浮雲,閃亮的星子在青藍色穹窿上格外清晰。東方沉著幾層淡霞,縫隙裏透出少許青白。又冷又靜的庭院像個涼冰冰、脆泠泠的瓦罐子,隔絕了外界全部聲跡。硯君向四條屋脊框起來的天空透了口氣,唿出一片濃重的白色水霧,暈染在半沉半明的清晨裏。


    絲絲白氣一散,半麵青天漸漸轉成薄紅,再片刻,紅日探出一彎赤色的弧,天地霎時變了樣,仿佛一個冷麵女郎突地變成笑臉盈盈的紅粉佳人。明豔的朝霞從東方飛快地流散到整個天空,硯君的眼睛追著看那最後一抹深青,見它一點點退讓,讓到最後終於顛倒了本性,變成一片曙紅。


    今天是大雪以來少見的絕妙好天氣。她舒了口氣,慢慢地走迴房中。


    珍榮前來服侍硯君梳洗,卻見她早已端坐在妝台前。晨光透過窗紗映照她半邊臉,一本正經的容顏仿佛為畫師擺好了流傳百世的時刻。溫暖的粉紅色臉頰上,一雙黝黑的眼睛冷靜而銳利。


    半明半暗的房間中,幾個整齊的包袱放在圓桌上,仿佛傲然的孤島頂破結冰的湖麵。珍榮正不知道該說什麽,**不可侵犯的塑像般的硯君開口了。


    “今天就告辭。”她清楚幹脆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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