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她而言,梅謹禛既是祖父,又是良師。


    她的武功由他教導,功法是祖父整理出來的心得,怕她修煉根基不穩,親自上烏血森林抓玄獸,和她簽訂契約。


    越過爹爹,越過哥哥,她一個女兒家,何德何能得到祖父的全身心信賴。


    思及此,她的哭聲更大。


    後宮的人模模糊糊聽見哭聲,寧玉玟吩咐:“去查,看是哪裏傳來的哭聲。”


    “是。”


    一眾妃嬪聽著,有的聽見兩個模糊的聲響,有的沒聽見。


    封容仔細聽聽,梅酒晸的哭聲,她噌的站起來,“去看看猇狂在不在青鸞宮。”


    寧玉玟臉色一變,緊張詢問:“貴妃娘娘出事了?”


    “不知。”要是放在平常,封容指定和她吵起來,但是現在,她一點不想吵架。


    有人喜有人憂,朝政殿那裏不下朝,她們的消息始終慢一步。


    梅酒晸想著過往,哭的雙眼紅腫,她握住梅謹禛的手,“祖父——”


    泣不成聲的她隻能喊出這兩個字。


    劉方吸鼻子,抬眼看天。


    北堂寧望著折子出神。


    梅酒晸想到旁邊還有人,鬆開梅謹禛的手爬到中間的屍體那裏,拉開白布,萬箭穿心的窟窿眼灼目。


    她伸手去摸,冰涼的身體紮手,甚至有些粗糙,一層皮墜著,血流幹便是此般。


    梅酒晸哆嗦嘴唇,牙齒打顫:“哥、哥哥。”


    怕他聽不見,她加大嗓音,“哥哥。”


    明明嗓子幹啞,傷心欲絕發不出聲音,幹涸難耐,密密麻麻的癢意如同蟻蟲過境,她偏要喊起梅酒恭,“哥哥,起來。”


    她把梅酒恭抱起來,上半身靠在自己懷裏,將頭按在自己肩膀處,蒼白的臉蹭他,下巴一側時不時貼在梅酒恭額頭,“哥哥,你別騙我。”


    “說好的我喊你,你起來的呢。你撒謊,你撒謊啊!你怎麽可以騙我?”


    梅酒晸一邊哭一邊說,哪怕喉嚨壞掉也要說,“你不能騙我。”


    真的聽不見梅酒恭的點點聲音,梅酒晸哭喊,“哥哥——你個騙子,為什麽騙我,答應我的做不到為什麽說謊。”


    她的嫡長兄,天北極其優秀的兒郎,和父輩的人齊名的郎君,安靜的躺在她懷裏。


    從小到大,他說的話都能做到,沒有一次食言。


    她最相信他的話了,可他騙了她。


    “哥哥——你知道,你不說謊,我最相信你,你好起來,我去和父親母親說,讓你娶一直心悅的姑娘。


    還記得你喜歡的把柄長槍嗎?隨著父親死,長槍斷裂,我幫你把他修好了,日後你還可以拿著它一起征戰沙場。”


    梅酒晸說的話令文武百官心酸,剛剛經曆秋閨站在朝中的人心軟,哭的稀裏嘩啦,一直用袖子抹淚。


    “哥哥,你好起來,母親交代你照顧我,你不能誆騙母親,我受欺負了無人給我出頭,母親會罵你的。”


    梅酒晸撫摸他的臉,滿滿的眷戀,他們一母同胞,感情自然深厚。


    祖父教她修煉,父親常年不在家,馳騁沙場,母親身為武將家的女兒自然陪同,小時到長大的記憶中唯有她的嫡長兄日日陪著她。


    她受欺負,她的嫡長兄打到別人家裏為她出頭,放眼整個皇朝,誰家的長兄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長兄如父,在梅酒恭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他遠比一個父親要盡職盡責。


    女兒家的裙裳首飾,長兄從未缺過她的,別人有的,她有,別人沒有的,她沒有。


    她的長兄為了她,甚至推掉了三大書院的盛情邀請。


    如今,好好的人靜悄悄的待在她,叫她怎麽不恨,她滿腔的苦楚要和誰說,炸裂腦子的委屈要向誰訴苦。


    嫡長兄啊!


    長大後他們甚少見麵,但是禮物不曾缺過。


    梅酒晸一想,淚水好似小河,汨汨過身。


    素衣沾濕,她毫不在乎,她願用一雙眼睛換取哥哥的性命,或是半分生息,隻要他和自己說話。


    哥哥,她呢喃,不過沒有聲音。


    為首的丞相看著大殿中間孤零零的身影,身心不忍,從此以後,就她一個人了。


    他歎息,以後對自己的孩子不那麽嚴了,不然像梅酒晸一樣,哭都沒地哭去。


    老兄弟真是心狠,留下一個孤女,讓她如何活下去。


    梅酒晸低聲道:“你說你喜歡天坊司的冰甲,我給你準備了好多套,等你迴來試試,好好誇誇我,但是你騙我。”


    她抹淚,抱緊梅酒恭發現他是那麽的輕,身下的骨頭硌手。


    “我不是給你送去了一套冰甲,你穿哪了?你說啊!”


    “我告訴祖父,你欺負我。”


    啊啊啊!!!梅酒晸無聲嘶吼,祖父看不得哥哥欺負她,所以每次她去告狀,哥哥都會被罰蹲一個時辰馬步。


    她每次給他送水,送吃的,他都是笑臉,半分不曾動怒。


    “哥哥,祖父又該罰你蹲馬步了。”


    她再如何說亦改變不了梅酒恭死了的事實。


    梅酒晸以為她的眼淚全留在了七年前,誰曾想她現在還能落下淚。


    她單薄的身體晃動,伸手去揭最後一張白布,小侄子的殘破的屍體暴露出來,肚子裏塞滿幹草石頭,小手攥成拳頭。


    梅酒晸眼淚流的更厲害,她放下梅酒恭,雙手動用爬到梅盛華那裏,“盛華,盛華。”


    她喊著,輕柔的嗓音仿佛在家裏。


    梅盛華死了注定不會出聲。


    梅酒晸抱起他,扒拉出他肚子裏的幹草石頭,輕聲哄著他:“盛華不怕,姑姑在這,姑姑在呢。”


    “姑姑帶你迴家,哥哥陪著你,你的父親陪你一起迴家,你高興起來,你不是最想念父親的嗎?你不能生你父親的氣知道嗎?”


    梅酒晸捏捏他細嫩的手腕,“瞧我們盛華長的多好,像極了父親,小小年紀就有了我們梅家的風骨。


    你父親寫信告訴我說你是他最驕傲的孩子,比疼愛我還要疼愛你。”


    “盛華,你聽到了嗎?聽見了我和你說的什麽嗎?他說你聰穎過人,膽量過人,比小時候的我聽話省事,比較好管,還說我從小就是個小霸王,他稍微欺負我,惹我不開心就會向祖父告狀。”


    “一個對妹妹百依百順的兄長說話不算數,食言最後很重要很重要的話,你說他是不是很壞。


    盛華,你應該記得,姑姑送你的長劍,你當時舞劍要我看,我說你長大以後舞的劍肯定無人能及。”


    梅酒晸愣怔的看他空蕩蕩的肚子,血肉橫飛,“盛華,不疼不疼。”


    她一邊唱童謠,換著梅家的戰鼓調,一邊絮絮叨叨的:“現在,姑姑想看你舞的劍,你給姑姑舞一段好不好?我想看看梅家的小兒郎成長何等地步了,是不是可以撐起梅家。”


    梅盛華已經死了,不會說話,他的雙眼緊緊閉著,嘴唇鐵青,不知是服下毒藥還是餓的。


    梅酒晸抱著他,“盛華,你醒醒,看看姑姑,我們一起去向祖父告狀,哥哥——你父親他說話不算話,祖父會罰他蹲馬步的,我們一起看你父親挨罰好不好?”


    啊啊啊!梅酒晸無聲嘶吼,傷心欲絕的痛湮滅心扉,為何這麽對待他們梅家。


    還記得他的長兄來信說他有了孩子,按照祖的輩分取名盛華。


    盛世之梅家,繁華若天北。


    可是現在她這麽認為了,應該是:勝天北半分,化天地之外。


    “盛華,有姑姑陪你,你父親可以陪你了,高不高興?姑姑帶你迴家,好好陪著我們盛華。


    算上今天,我第一次和你見麵,有感親切,你知道的,姑姑最疼你,現在輪到你哄哄姑姑,哪怕說的謊話,姑姑也願意相信你。”


    她淚眼婆娑的看著梅盛華空蕩蕩的肚子,裏麵的五髒六腑消失不見,“盛華,姑姑喊人給你把肚子合上,不然不好看。


    我們盛華呀,是梅家這一輩最出色的小兒郎,姑姑以引為傲。”


    每句每字全是痛,文武百官聽的心生不忍,紛紛別過臉去,各有各的感慨,對梅家唏噓不已。


    梅酒晸心裂如焚,她恍惚的想,原本以為她可能撐起梅家門楣,但是現在梅家剩下她一個人,她怎麽撐、如何撐?


    雙目赤紅,眼淚漸漸變顏色,於文武百官眼流下血淚。


    梅酒晸握著梅盛華的小手,輕聲問道:“盛華,姑姑看你手裏握的有東西,讓姑姑看看是不是禮物。”


    梅盛華右手握的緊,梅酒晸哆哆嗦嗦的敲著他纖細的手腕,緩慢的轉過他的手,拿開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帶著虔誠的態度。


    五指張開,裏麵一枚小玉佩,看著價格不菲。


    梅酒晸哭的更兇,“盛華是個好孩子,臨死不忘告訴姑姑兇手是誰。”


    你放心,姑姑會替你報仇雪恨的。


    她的哭泣聲淒厲,宛如要把所有的憋屈哭出來。


    北堂寧坐龍椅看著,心仿佛被抓住,頹喪的不成樣子,他怔怔看著梅酒晸,心想:梅家的人全部死在戰場。


    人沒了,梅家沒了,與天祁的戰場結束,天北勝了,打的天祁求和,來來迴迴,天祁死去兩百萬多人,其中不乏名將。


    梅家的姻親全都是武將家的女兒,每個都做男兒教養,為的隻有一個,陪著家人一同上戰場。


    梅家主帥,帶去所有的姻親,一個沒迴來。


    北堂寧起身走下台階,在文武百官詫異震驚的目光中跪在梅酒晸麵前,拿胳膊抱住她,“別哭。”


    他低聲道:“莫哭,接下來的求和談判,我會讓天祁付出百倍的代價。”


    梅酒晸親親梅盛華僵硬的小臉,忍住失聲的疼也要說話,“我梅家無人了,我以為我能挑起梅家門楣,奈何事實不是的。


    我的父親征戰沙場,母親陪伴他左右,我自幼是祖父和嫡長兄陪著長大。”


    “後來我進宮,長兄來信說他有個兒子,我的小侄子,我心甚喜。今年翻年,盛華才十一歲,如今,成今天這個模樣。


    盛華出生那年,祖父本想著吩咐人帶盛華迴京,長兄不允,就這樣,長兄每次出征都是帶盛華坐在馬前,親手教他排兵布陣。”


    “本該迴京城的盛華留在邊關,六年前,鳳霖山東邊戰場失守,梅家人各司其職,動不得走不掉。


    眼看要出事,長兄咬牙命五歲的盛華前往戰場,一去六年,明明盛華到三月過生辰,卻折在去年十歲的生辰裏麵,連新年都是在比戰場過的。”


    北堂寧被她說的眼眶酸軟,堂堂天北的皇帝流淚,環著梅酒晸的手臂默默收緊,“我知。”


    梅酒晸坦言,“盛華身為梅家的小兒郎,不輸家中任何一個長輩,於族裏赫赫有名,可是你們誰能想到,他過完今年的生辰才十一。”


    試問誰家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對戰天祁當真做到不退不避。


    梅酒晸的血淚撒到北堂寧身上,北堂寧哽咽,“對不起。”


    他想哄哄梅酒晸,無從開口,滿心的傷痛該如何平息。


    梅酒晸心死大於哀痛,她抱著梅酒晸不撒手。


    北堂寧想親自披麻戴孝,前往梅家給梅家人燒香哀悼,但朝政不允許。


    滿族盡滅的傷疤,像是一道天塹橫在北堂寧、梅酒晸中間,他有心過去,趟河涉水,梅酒晸一心後退,冷眼相待。


    “酒晸,你莫哭。”北堂寧翻來覆去隻有這幾個字哄她,生怕她哭壞好歹。


    七皇子領著八皇子一路到朝政殿。


    “八皇弟,我們快點,朝政殿還未下朝。”


    北堂墨篁站在白玉台階下聽的分明,他的娘親在哭。


    拋下七皇子,他快步上去,門口匆匆一看,來不及說什麽先喊一聲:“母妃。”


    梅酒晸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有點陌生,更多的是親切。


    北堂墨篁跑到梅酒晸身邊跪下,身形顫顫巍巍的,“母妃,孩兒迴來了。”


    梅酒晸轉頭看他,滿臉的血淚看的北堂墨篁嚇一跳,寬大的手掌柔柔地擦去梅酒晸的血淚,“哭成這樣一點不像你。”


    她抓住北堂墨篁的袖子,難言的說不出話,嗚咽聲堵在喉嚨。


    “墨篁。”淒淒洌洌的苦楚聚成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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