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形如被潑墨那般黑得透徹,街坊內外卻還是燈火通明,分明是八月初七,剛入了秋,倒是這涼風悠悠吹過,惹了些涼意。


    夜鸞知捋了下青絲,裹緊了自己單薄的衣裳。


    早知如此,她就該聽亞楠的囑咐:近兒要換天了,到了夜間,涼得很,公主還是多穿些吧。


    她歎了口氣,白淨的小臉上浮現出難得的浮躁。


    這細微的動作被千畫岸瞧見,不知為何,他下意識行為不是調侃幾句,而是脫下了披肩蓋在了她的肩頭。


    恰好此時,又一陣幽風拂過,千畫岸身上好聞的味兒就在夜鸞知的鼻尖打轉。


    小臉一紅,她低著個頭,故作踢石子,裝作啥事也無發生的樣兒。


    他們的互動,讓某人有了可寒暄的機會。


    “意想不到,原來軒轅帝也是個細心之人,對姑娘家更是關懷備至。”趙琴齊輕言淺笑,微挑起的眉峰顯然是想看一出好戲。


    他生得俊俏,模樣不比軒轅帝差勁兒。


    刻在趙琴齊骨子裏的分明是一股高貴風雅,可他偏偏表露出一副紈絝性格,雅痞一詞解釋得淋漓盡致。


    哦對了。


    先前夜鸞知聽皇兄說過——這個撫遠將軍花心得很,據說還得過什麽“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美稱。


    挑逗姑娘,惹得對方樂嘻嘻的本事更是一絕。


    “趙兄這話你可說錯了。”千畫岸神色沉靜自如,隻緩緩抬眸,將視線落在趙琴齊的臉上,“我待她如自家小妹,並無其他非分之想。更何況……”


    他語音一頓,道:“再過不久,她不就是你的人了?君子可不奪人所好。”


    夜鸞知本來還發燙的臉瞬間涼了個通透。


    趙琴齊掃了一眼站在身後步伐機械的夜鸞知,他略加思索後緩聲又換上笑臉道:“原來是自家人啊,等禮成之後,有空的話會常來軒轅國。”


    城外的夜景總能給人舒適的寧靜,就好比這酒肆門口的旗幡有節奏地飛舞,街上往來的人嬉笑,喧鬧。


    空氣中的寒氣擋不住人們火熱的心情。


    在此起彼伏的叫賣聲,夜鸞知卻是疲憊至極,她抬手,披肩險些掉落在地。


    “行了……換個話題聊吧。”


    夜鸞知說罷,似乎覺得語氣太過生硬,又在後頭輕聲輕柔地補充了一句:“幹巴巴的氣氛可不像是出來玩的。”


    “那漂亮的娘子要不要買點小玩意兒?民間的話本子有趣得很。”趙琴齊忽而靠近夜鸞知,溫熱的鼻息噴灑在她的臉上。


    嚇得後者慌亂地躲到了千畫岸的身後。


    “這麽見外啊?那新婚之夜,要怎麽辦才好呢?”趙琴齊趣味一笑。


    他歪頭斜了千畫岸一眼,那一掠而過的目光裏,透著鄙夷和輕視之色。


    夜鸞知抓著千畫岸的袖子,生怕一放手,就會落到那個輕浮浪子手中,她吞了吞口水,竟有些結巴:“你你你……能不能出言收斂些,竟說這些讓人臉紅心跳的話。”


    “難道嘉懿公主喜歡無趣的木頭?關鍵這木頭還根本不知道你的心意。”趙琴齊並不打算放過這個話題,他緊追問道。


    夜鸞知難堪地偷偷拉了下千畫岸的手。


    “好了,別打趣她了。說說為什麽大越會派你親自來東隅國,談和親一事?”千畫岸微眯眼眸,帶有君王獨有的壓迫力就表露了出來。


    他道:“大越曾是軒轅的土地,離東隅還是有些距離。朕可不信,撫遠將軍會無聊到為了和親一事花上好幾日時間過來。”


    趙琴齊很有耐心地聽他把話說完,而後他輕拍了兩下手,斂去了方才的不正經,“軒轅帝的想象能力很不錯,可我隻是大越的將軍,想要的東西也很簡單。”


    “一個女人,一個家。”他薄唇輕啟,吐出字詞。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千畫岸那捏緊的拳頭,最終還是鬆了開來。


    他們慢步而行,僵了許久不曾開口言說。


    冷夜之中,他們像極了兩匹孤狼結伴而走。但事實本可如此,隻可惜……當年一令,心之寒也。


    ——將軍府滿門抄斬。


    “大越皇帝據說是個傀儡皇帝,此言為真?”千畫岸蠕動了下嘴唇,他唿出一口氣。


    他覺得麵前的趙琴齊很像曾經在軒轅國那位意氣風發的將軍,但也僅僅隻是像罷了。


    趙琴齊的神情悠然,仿佛將一切世俗的喧囂都隔與心門之外,安靜地宛若置身於世外一樣。


    榮枯隨緣,看破乏味紅塵。


    “亦真亦假,不都是軒轅帝你的認知所為?我說假你信否?你心中既有了想法又何須再來問我。”他平淡地道。


    無論是從語言還是神情上麵,千畫岸都無法感覺到他的憤怒。就好像跟前有一層霧,無論他怎麽去撥弄,都沒法看清對方的臉似的。


    有問題……


    這個撫遠將軍,絕不是一個輕狂自大的人。


    前方一陣吵鬧,兩人聞聲望去。


    原來是一位富家弟子在刁難擺攤的小販,趙琴齊看得有滋有味。但千畫岸整個人都陷入了謎團之中,他的眉頭皺得很緊,灼熱的目光就一直盯著趙琴齊的背影。


    如果視線有溫度,趙琴齊的後背怕是要照出個窟窿來了。


    “趙客若,你……”


    “比起了解我,我們眼下應該關注一件事。”趙琴齊不談正事,就是一副風流倜儻,給人極其沒有安全感。


    用浮萍這種植物來形容他,最生動形象了。


    “什麽事?”


    還在思考的千畫岸生出一種恍若一世的錯覺,竟真的以為趙琴齊是當初那位功成名就的軒轅將軍。


    趙琴齊轉身,眼神示意,“你轉頭看看……就知道了。”


    千畫岸不解,但還是迴頭,身後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哪裏還有明黃色的身影?


    該死!


    他的小丫頭……


    不見了?!


    東隅國地大物博,若真在此國走散,要想找到人,不費點人力物力,怕是有些難。


    意識到事情的後果性,千畫岸的臉都整白了不少。趙琴齊和他二人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夜鸞知。


    另一邊


    寂靜之地,沒有街坊那麽喧雜,卻也沒森嚴的皇宮那麽冷清。


    倒是旁側的流水聲聽在耳裏,可比某人的話好聽百倍。


    今兒不是中元節,放河燈的人有些少,站在岸頭的人不多,但都是三兩結群,偏偏夜鸞知是獨自一人蹲在地上,默默地放著河燈。


    夜氏皇家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去世,故此夜鸞知放的這些河燈不是吊念親人。


    東隅國能夠收複南方,這一路上,都是用刀和血換來的,有多少大將軍戰死沙場?夜鸞知是女子,再加上夜長安如此護崽行為,斷不會讓她去危險的前線。


    河麵上的燈火映照在夜鸞知的容顏上,長而濃密的睫毛輕顫了一下。


    “姑娘為何麵目愁容?如此嬌顏失色,真是件讓人痛心疾首之事。”


    彼時,身後傳來男子的聲響,驚得夜鸞知手裏的河燈沒拿住,直勾勾地掉在了河裏,裏頭的火給弄滅了。


    “……”


    夜鸞知的嘴角微微抽了一下:“言重了吧……”


    “公主可有煩心事?”那男子搖晃著手中的折扇。


    撇去他那破嘴,這人其實很符合“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多得很。”夜鸞知幹脆直接坐在河邊繼續放河燈。


    男子將眼睛眯成一條縫,笑得開懷,他隻頓了一下,聲音再次響起:“有多少?是跟這無盡蒼穹上的繁星那麽多還是如這滾滾浪水這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夜鸞知一愣,沒立馬答複。


    身後沿街的攤位周圍都圍滿了人,她目視前方,瞧見畫舫在湖上遊,差點驚著了從上遊漂下來的河燈。


    “嘉懿公主!鸞知,夜鸞知?!”


    千畫岸的叫聲由遠及近,戴麵具的男子不耐煩地“嘖嘖”兩聲,將折扇一收留下這麽一句話來:“呀,看來是有人來找你了。”


    人,走了?


    走得倒是快。


    真是個奇怪的人。


    她望著那抹消失的身影不知在想些什麽,聽著鑼鑔聲乍然迴神,片刻後站起身子拍了拍灰塵,走到廊台邊。


    那一刻,街市熙攘吵鬧的人群中,有一個身量極高的人裹長風,拎著長劍自巷角而來。


    隨後夜鸞知的耳朵就被千畫岸毫不客氣地一把揪住。


    “疼疼疼——!鬆手!”夜鸞知疼得直拍千畫岸的手背。


    “你剛去哪兒了?”千畫岸冷言。


    “你們聊一些我聽不懂的,我不願聽,就跑來放河燈咯。”夜鸞知小嘴一撅,很是無辜。


    她的確有錯在先,可她也有自個兒的委屈。


    千畫岸偏頭,咳了幾聲,神情有些憔悴,仿佛褪色的殘紅片片,一瓣瓣零落滿地。在起風的時節裏,隨風飄零消散


    他聲音輕極了,“怎麽不提前說一聲一個人跑了?”


    “打斷你們說話多不好啊。”夜鸞知沒發覺異樣,“唉?畫岸,你怎麽了,別走那麽快啊……”


    瞎編的理由千畫岸沒太多心思去聽,他現在人找到了,要趕緊迴宮才行。


    怎知,左腿邁出的第一步,他就感到胸腔一陣刺痛,緊接著喉管裏一股甘甜湧上,他微蹙著眉梢,強忍不適。


    夜鸞知見千畫岸不理自己,她更加委屈了,一張小嘴把能說的說了,不能說的也說了。


    什麽始亂終棄,一廂情願的字眼挨個從她嘴裏蹦出。


    “公主,現在不是胡鬧的時候。”千畫岸停下身子,猛吸了口氣,背對著她接著道,“剛我和趙琴齊去找你的時候遇到了刺客,他……受傷了,刺客的劍有毒……”


    千畫岸把話說得很慢,似乎在特地咬文嚼字。


    是的


    他在生夜鸞知的氣。


    當他帶著傷,心急火燎趕到湖邊,結果卻看到她還有心思放河燈和別的男人眉來眼去的時候,他真恨不得扭頭就走。


    但這是夜鸞知,一個算是千畫岸從小看到大的姑娘,他不寵還有誰來寵?夜長安是國君,平日裏忙得根本見不到人,他的小公主困在深宮,索然無趣,不然也不會見到千畫岸就纏著他要出宮。


    “他受傷跟我有什麽關係?東隅一向和大越關係不怎麽好。再說他剛剛欺負我的樣子你又不是沒看到。”


    夜鸞知討厭趙琴齊還來不及,巴不得他死在那個邊角落裏。


    千畫岸垂頭看她這一副小媳婦受委屈的樣子,不禁被逗笑,“可他是你未來夫君,他若一死,丫頭,你說你會不會被扣上克夫的帽子?”


    而他也隻是淺笑一下,嘴角的弧度沒持續太久。


    他不笑的時候帶給夜鸞知的感覺很陌生,那深鎖的眉毛,和被利刃似的寒風轍過的臉,沒有一絲表情。


    很有帝王之威,可她卻不喜歡。


    夜鸞知的目光忽然暗淡下去,對於千畫岸的言語失望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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