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寒完好無損地站在原地,緩緩睜開眼睛。


    先前的場景已不複存在,他看見了一棵大樹,遒勁挺拔,靈光充沛,在春陽與白雪雙重守護下,它獨立而遺世的生長著。


    這裏不是初見神樹時的場景,而是真正的神樹。


    那樹旁,站著一個身穿玄衣的男子,他一頭烏發垂肩,正抬手托著什麽。


    拂寒看見,那上方竟懸浮著洛川。


    玄衣男子開口,聲音有些幹啞,似乎很久沒說話的樣子。他問:“明知道不是她,為何還要大動幹戈,不惜釋放自己的全部力量?要知道,你的體內,現在僅有一半的神力。”


    “你就是靈之主。”


    靈之主放下手,洛川安穩地浮在空中,神樹用千絲萬縷的脈絡將其緊緊包裹,絲毫沒有要傷害的意味。他看著眼前場景,歎了句:“神奇,真乃神奇。”


    說罷,才正視拂寒。


    “你想探的可是這女子的秘密?”


    “不是。”


    “巧了,我也探不出來。”


    拂寒看了對方一眼,揚了揚唇:“你既能探到我的神力,還會探不到她的?”


    此話略有嘲諷,靈之主也不氣,走近了幾步說道:“我通神,自然能探得到你,進入結界後你毫不客氣的來個下馬威,適才虛幻之境中你又罔顧神則,甘願去救一個不存在人,現在做神,都這麽隨心所欲的?”


    “一棵樹,管那麽寬。”拂寒的語氣要多平淡就有多平淡。


    “哈哈哈,有趣,甚是有趣。你能救她,我很高興,按照以往原則沒有等價交換的東西我是不興給人探秘的,今日為你,我破了這規矩。你且說,想要探什麽人?”


    拂寒頓了頓:“幽冥,離影。”


    “山海幽冥,好,你可有此人相連之物?”


    “沒有。”


    拂寒不知還需要相連之物,可轉念又想到什麽,他抬眸看向沉睡中的洛川,說道:“她,便是離影的相連之人。”


    “好,那就探你所需。”


    靈之主利索果斷,他轉身走到樹邊施下法印,就見一枝柔軟的藤蔓蜿蜒而下,它穿過洛川繼而延伸至拂寒跟前,在他的手腕纏了兩圈。


    拂寒閉上了雙目,感受著神樹的力量。


    那是一個戰場。


    拂寒提劍大殺四方,近身的妖魔無一不被斬斷星魂,連輪迴的機會都沒有。他的目光堅定不移、銳利非凡,袖口一塵不染,絲毫沒有被周邊的妖魔之氣所汙染。


    他是神,可蕩平一切魑魅的神。


    可是他卻做了一件讓所有人,包括自己都無法想象的事情。


    拂寒倒在片片金光之下,他親手挖出了自己的心髒,設下封印:“六道上邪,萬眾伏誅,天地藐之,唯此一人。”


    那顆心髒,便是他的一半神力與記憶。


    心髒是為修仙之人的本命,失去本命除了拂寒這般的神仙能抵抗得住,六界幾乎屈指可數。但沒有人會拿自己的本命去做賭注,這與自戕無異。


    因為失去本命,剩下的神力便會越來越弱,直至某一日全部消散。


    本命無強求,自等其迴歸。


    拂寒在梧台十八裏等了又等,他整日與那溪邊的丹鳥坐看山河長寧,賞星河萬裏。終於,等來了該等的人,這大荒世界,逍遙浪客,怕是有盡頭了。


    拂寒看見自己的本命,在一片紅色花海中,凝成人形。


    是離影。


    “殺了這人,失去的本命便能收迴來。”


    靈之主突然冷不丁的開口,將拂寒的思緒拉了迴來。


    藤蔓離開拂寒的手腕,也從洛川的身上退去,迴歸神樹的主幹依舊是一株抽著嫩芽的枝條。神樹沐浴著陽光,雪依舊飄然而落,靈之主看拂寒不說話,背手一笑:“感情西梵天神,東嶽帝君,也有懼怕之事?”


    拂寒對於神樹探出自己的身份,沒有意外,他倒是問:“何為懼怕?”


    “懼怕,即為恐慌,來自內心深處的恐慌。”


    “你確認要跟本君談恐慌?”


    拂寒麵容沒有絲毫波瀾,但那擲地有聲的氣勢能傳千裏萬裏,靈之主將背在身後的手又換至前方,略微低眸:“帝君,您為神,本該為我等信仰之上,失去本命就意味著不再為神,可您不成神,我等又該何去何從?隻要拿迴本命,失去的力量和記憶便可悉數迴歸,屆時,六界太平,再無劫難。”


    “你一個小小樹靈,倒是心有大義。”


    “帝君說笑了,我雖為樹靈,但生在妖荒,妖魔中人哪曉得什麽大義,我求的不過獨善其身,遠離是非罷了。”


    靈之主頗有腔調,言語看似真誠,實則深藏私心,不知他在這裏待了多久,但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也許心中有如明鏡。


    拂寒為此繼續問道:“如果我不拿迴本命,是不是記憶也就迴不來?”


    “自是。”


    “沒有其他的方式?”


    “沒有。”


    拂寒看了他一眼,靈之主端著笑。


    他怎會不知沒有,隻是刻意不說罷了。


    拂寒也不揭穿他,目光遂而看向上方,洛川靜靜的沉睡著。


    “放了她。”


    “這……”


    靈之主表現出歉意,搖了搖頭。


    他走到神樹下方,隨手一揮,生出幾條藤蔓將洛川纏得更緊。那藤蔓還開出了彩色花骨朵,隨著靈之主打了一個響指,像是接收到某種信號,花骨朵緩緩綻放。


    蕊芯很是奇特,向外延伸而長,籠罩住花瓣後停在洛川的肌膚上。


    接著,拂寒就看到柔軟的花蕊變成了密集的尖刺。


    似乎隻要靈之主一個指令,所有的尖刺就會紮入洛川的身體。


    靈之主很客氣地講道:“今日有幸結識帝君實屬在下榮光,帝君想知道的事情我也如實相告了,帝君,恕不遠送。”


    逐客令已下,神樹間陡然升起了風,靈之主立於風雪之下,周身靈力交匯,似有破竹之勢。他顯然是要先拂寒一步,因為同一時間拂寒的力量也籠罩了洛川。


    兩方靈力撞擊,有隱隱氣波浮現。


    洛川身上的花骨朵一縮一翻,險些紮入身體內。


    “帝君如若不怕她被花針附骨,盡管再來。”


    “既然無需用等價之物交換探秘,為何要留她?”


    靈之主在神樹周邊升起一道屏障,他也沒有想要隱瞞,誠言告知:“此女神識無法探明,我要留下好好查個明白。”


    “你探不明是自身沒本事,關她幾何?”


    拂寒掌心聚力朝那屏障擊去,破口之後他飛身而起,抓住藤蔓旋轉而下。


    藤蔓在他接觸的瞬間立刻開出花來,幾乎分寸之間,拂寒的手背堪堪擦過那些花針。他浮於洛川之上,靈力化為利刃,想要削斷藤蔓,藤蔓懼怕神力絲毫不去與之糾纏,隻是緊緊地纏住洛川。


    一支細小的藤蔓繞過洛川的額前,開出了一朵花。


    拂寒見那花針越來越大,他淩厲出聲:“洛川!醒來!”


    洛川沒有蘇醒,倒是腰間的元清鈴開始響動,藤蔓想要纏住鈴鐺,可清脆之聲越發響亮,許是這鈴鐺激發了神識,洛川的眉梢動了動。


    花針可不會耐心等待,它就要刺入骨肉之中的時候,拂寒沒有絲毫猶豫地握住了它,讓其刺入掌心。


    拂寒用力一扯,將花摘下,掌心滴落出的鮮血不偏不倚染了洛川的眉心。


    洛陡然睜開眼睛。


    倏爾間,她對拂寒出掌,靈力徑穿後者耳畔,風將發絲劃出絕美弧度,繚亂了拂寒的雙目。洛川緊緊握住在拂寒身後襲來的花針,她摘下染著自己鮮血的花朵,有些微愣:“大神,這花要咬你。”


    拂寒凝視著她,沉沉開口:“我知道。”


    此時局麵較為危急,拂寒對洛川伸出手去,洛川借助其靈力擺脫了藤蔓的束縛,二人五指相扣,強烈的靈力在體內橫衝直撞。


    他們懸浮於神樹之上,抵禦著周遭的力量。


    靈之主立於下方,也沒有退讓,似乎不將人困住絕不罷手。


    雙方爭鬥膠著,靈之主想逼迫兩人分開,升起兩根藤蔓卷住二人的腰腹,往外拉扯。洛川不敵神樹的力量,麵露痛苦之色,她緊緊皺著眉頭,眼中閃過紅光。


    拂寒捕捉到異樣,開口喚她:“洛川。”


    “嗯……”


    “看著我。”


    洛川的痛苦一方麵來源於神樹,另一方麵來自身體內部的炙熱,總有團火氣想突破心口洶湧而出,那股氣息難以壓製,就如當初遇見旱魃,抑或和孤欠決戰的時刻,都是如此。


    她逐漸變得有些癡狂,咬住牙關,吐出片言:“殺……了他。”


    靈之主將洛川的變化看在眼中,他似乎就等著此番異樣,唇角笑容逐漸微深:“好,極好,就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何人。”


    拂寒開始感受到洛川排斥自己的力量,試圖與自身分開,他緊扣五指,長臂用力一拉便將洛川拉入懷中。


    他用靈力包裹住她,抵擋住襲來的狂風,周邊藤蔓順勢而上,已到肩頭。


    那些帶刺的花爭相怒放,每一朵,都想要去吞噬他們。


    洛川死死咬住自己的唇瓣,用僅存的意誌去接受拂寒的靈力。她微顫嬌弱的身軀此刻隻想借靠一座強大的靠山,也許隱蔽起來,這樣就不會受到傷害了。


    拂寒感受到懷中顫意,聲音鏗鏘有力,他說:“洛川,與我同搏,何懼?”


    一語驚醒夢中人。


    是啊,他是拂寒大神,是東嶽帝君,何懼之有?


    她信仰的帝君是天地至尊,與其並肩該是全身心信任與交付,可自己適才做了什麽?她在排斥,在畏懼,甚至在懦弱……


    “拂寒……”


    “我在,便無人能傷你。”


    拂寒縱身一躍,腳下踩著藤蔓,他攜洛川衝開阻隔落於神樹之上。靈之主欲施法攔截,就見拂寒掌心現出一物,是樹種。


    “樹靈,你既延續再生,想必是心有所念,但如果沒有這顆種子,是無法複生的吧?”


    靈之主果真急了,他一拂袖:“帝君,你可是要毀了我?”


    種子被妖荒意外得上已經是靈之主的失誤,現在不知為何又到了拂寒的手中。種子除非入土妖荒,在他方自是無法生存的,所以靈之主從不擔心。


    但如果有人刻意為之去摧毀他的種子,這就另當別論。


    “你能為靈,自是懂得一些仁者道義,我今日將這種子物歸原主,一是要帶走兩個星魂,二要告知你,妖帝已複生,六界必然不會太平,如果寄托妖帝助你再生,我勸你還是不要期望了。”


    “我憑什麽信你?”


    “這世間雲譎波詭,還是誰都不要信為好。”


    “你……”


    拂寒將樹種脫離掌心,但卻控製在自己的靈力範圍內,但凡樹靈有異心,便叫他看著種子消弭。隨後他在頂部撕開一條縫隙,狂風驟然停止,他擁著洛川離開了這裏。


    靈之主接住落下的樹種,小心翼翼護在手心。


    他並沒有因為放了拂寒眾人而憤怒,此刻失而複得種子才是他的心頭寶。


    “還好,還好。”


    靈之主再三確認種子無恙,遂而抬頭看向神樹上方,先前被撕裂的縫隙開始複合,拂寒安穩的帶走了洛川,包括兩個星魂。


    隻是,靈之主彎了彎唇,笑的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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