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座大寺院,叫護國寺。廟裏住持阿阿彌大喇嘛,原是雍正皇帝的替身。左連城以為這護國寺是金鑾殿午門外呢,就跪在廟門口喊冤。廟裏的喇嘛出來一看,是個莊戶小孩跪在那兒喊冤枉,嘴裏還喊著:“萬歲爺作主啊!”其中一個喇嘛愛開玩笑,用手指著左連城,問道:“頑童,你狀告何人呀?快說清楚,我給你作主。”左連城趕緊說:“萬歲,小民告的是山東巡撫國泰。”眾喇嘛聽了,都咋舌咧嘴,說:“這事兒可太大了,得稟給師傅知道。”有個管事的喇嘛轉身進了裏麵,來到禪堂,跪下稟報:“師傅,寺外來了個外鄉十二三歲的小孩,跪在寺門前口喊萬歲,說冤枉。問他告誰,他說告山東巡撫國泰,特稟師傅知道。”


    大喇嘛一聽,下了禪床,往山門這邊走來,眾喇嘛都迎接。左連城抬頭一看,隻見一位頭戴一頂黃登登大帽,身穿一件肥肥黃蟒衣,腰係黃絨絲絛,足蹬粉底官靴,手裏拄著龍頭拐杖。左連城看了,心裏琢磨:“那些人都是皇上使喚的人,這才是真正的朝廷出來了!”


    大喇嘛開口說:“小阿哥,我不是皇上,我是喇嘛。”左連城問道:“喇嘛是啥東西呀?”大喇嘛喝道:“我看你年幼無知,說話不知好歹。我是出家之人。我問你,家住哪裏?姓字名誰?有何冤枉?狀告何人?快說清楚,我好給你作主。”左連城聽了,心想:“這一定是侍候皇上的一位大紅人,我把冤枉訴明,他一定能代我轉奏皇上。”想到這兒,趕緊叩頭,說道:“大師傅,小人家住山東東昌府恩縣城西八裏左家澱,小人姓左名連城,因為我父親替百姓求情,惹惱了山東巡撫國泰,被梟首示眾,所以來京告狀。”大喇嘛聽了一愣,心裏想:“這小孽畜膽子不小啊,竟敢告皇親國戚!這國泰又是我正山主,我要是不知道這事也就罷了,既然知道,哪能放過!我先把這小孽畜誆進寺裏,再作打算。”


    主意已定,就對左連城說:“小阿哥,山門外麵不是說話的地方,跟我到禪堂裏說清楚,才能伸冤。”左連城站起身來,手提包裹進了寺院。大喇嘛使了個眼色,朝山門努了努嘴,眾喇嘛就明白了,趕緊把山門關上。左連城像做夢一樣,哪知道喇嘛起了歹意。他跟著眾喇嘛越過三層大殿,來到禪堂。


    隻見大喇嘛進了禪堂,坐在金交椅上,眾多喇嘛分列兩邊,有的在禪堂內,有的在禪堂外站著。左連城不敢怠慢,走進禪堂,雙膝跪倒,往上叩頭,嘴裏喊著:“小民冤枉。”大喇嘛聽了這句,不高興了,用手指著左連城喝道:“好一個小孽障!你這十二三歲的頑童,竟敢上京告巡撫國泰,再長幾歲,就得告皇上了!”接著吩咐眾徒弟:“把這頑童吊在馬棚。”眾喇嘛遵命,上前把左連城抓起來,推推搡搡地來到馬棚,用繩子把左連城四馬攢蹄高吊懸起。


    大喇嘛手提皮鞭走進馬棚,舉起皮鞭,對著左連城唰唰亂打。左連城被打得渾身青紫,忍不住嚎啕大哭,嘴裏連連求饒:“師傅,佛心慈悲,饒過小子無知,我從今再也不敢告巡撫國泰了。”大喇嘛聽了這話,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抄起一把沙魚綠鞘刀,要殺左連城。


    這時候,本寺土地神趕緊派鬼卒把左連城的哭聲捧起來,一直送到後禪堂二喇嘛的耳根子邊。二喇嘛聽到哭聲,心裏埋怨,師兄脾氣太壞,徒弟們有點小錯,也不至於這麽打罵。又聽哭聲越來越緊,隻好站起身來,順著聲音來到馬棚。隻見馬棚梁上吊著一個小孩,師兄拿著刀正要殺這孩子。二喇嘛心裏納悶,急忙喊道:“師兄,且慢動手。”大喇嘛聽到喊聲,停刀一看,原來是師弟來了。二喇嘛問:“為什麽要害這孩子?”大喇嘛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二喇嘛聽了不高興,說:“師兄,你錯了。想當初國泰在山東當巡撫,蒙君作弊,坑害百姓,黎民告了禦狀,萬歲爺動怒,把國泰調進京,科了罪,發到南京藍靛廠當巡兵。那時吏部尚書劉山主連上三本,把國泰官複原職,二次赴山東巡撫任。劉吏部送國泰赴任,在蘆溝橋餞行,敬他三杯酒,懇求他關照我劉墘的鄉親,諄諄托咐。沒想到他反倒苦苦害那山東百姓,辜負了劉吏部一片心。師兄反倒護庇國泰,難道這孩子跟師兄有仇有恨?”


    大喇嘛說:“無仇無恨。”二喇嘛說:“一來與他無仇,二來與他無恨,你為什麽苦苦害這孩子,到底啥道理?快把這孩子放下來。”大喇嘛聽了,麵帶嗔怒說:“這事輪不到你管。”二喇嘛一聽,大怒道:“好哇!”上前一把抓住大喇嘛的衣服,說:“咱二人一起進朝麵君,誰是誰非,到金鑾殿去分辯!走走走,快走呀!”大喇嘛見這情形,心裏暗說:“不好,我師弟從來沒有這麽傲上的脾氣,今天要是跟他麵君奏明這事,我的錯處可就大了。”於是麵帶笑容說:“師弟別生氣,我把這孩子交給你,任你處理,別傷了咱們師兄師弟的和氣。”說完,迴禪堂去了。


    二喇嘛趕緊吩咐徒弟們把左連城放下來。眾小喇嘛七手八腳地把左連城放下來,放在地上緩了一緩。又讓小喇嘛把左連城抬到後禪堂炕上,歇了一會兒,緩過勁來。二喇嘛問:“小阿哥,你家住哪裏?姓什名誰?因何進京告狀?”左連城把家鄉、姓名以及父親被害的情由說了一遍,哭著說:“師傅,可憐小子家有八十二歲祖父,七十九歲祖母,孤孀之母,小子年幼,求師傅慈悲超生。不然我左門絕後,斷了香煙。”說完,痛哭不止。


    二喇嘛聽了,不由讚歎不已,說:“可惜我跟你一不親二不故,我怎麽能給你報仇雪恨呢?”左連城聽了,一骨碌爬起來跪在二喇嘛麵前,說:“義父在上,幹兒給你老叩頭了。”說完,大拜了四拜。二喇嘛心裏很高興,伸手攙起左連城,吩咐小喇嘛:“讓廚夫給我幹兒做飯充饑。”小喇嘛領命去了。二喇嘛又拿出止疼藥,讓左連城服下。過了一會兒,菜飯做好了,左連城飽餐一頓。天色晚了,掌上燈燭,喝完茶,就睡覺了。一夜無話。


    天交五鼓,二喇嘛翻身爬起來,叫醒左連城說:“幹兒快起來,跟著幹爹進朝去告狀。”又吩咐小喇嘛套轎車。不大一會兒,把十三太保的轎車套好了。二喇嘛和左連城一起出了護國寺。


    左連城看到門外停著一輛轎車,很闊氣。轎車是四六檔紫檀木,紅油漆的前後掛包,金式件繡花卉的車圍,車內是綠綢掛裏,外鑲哦噔絨,兩邊玻璃窗,四個駕轅的是栗子色的走騾,金嚼環,黃絨扯手。爺兒倆上了轎車,小喇嘛掌鞭,吆喝聲聲,車跑得像打雷一樣。不一會兒,進了外西華門,又到了內西華門外停車,爺兒倆下車。


    左連城跟著二喇嘛往裏走,偷偷瞧了瞧周圍,隻見兩旁擺列著槍刀架、大紗燈,許多帶刀護衛,弓上弦、刀出鞘,威風極了。不多時來到朝房,二喇嘛領著左連城,不進東朝房,而是進了西朝房。剛坐下,就見從外麵來了一位大員,前麵一對大紗燈,燈上寫著“太後禦兒乾殿下吏部尚書劉”。這位大員在東朝房外下轎,借著燈光一看,頭戴亮紅頂子一品朝帽,雙眼花翎,身穿金蟒朝服,外罩黃馬褂,胸前掛著朝珠,足蹬朝靴,走進東朝房內去了。二喇嘛對左連城說:“幹兒,你看進東朝房的那位就是你的鄉親劉吏部,滿朝文武數他第一,你還不去告國泰嗎?鼓起勇氣,別害怕,有幹爹我給你作主。”左連城聽了,走出西朝房,來到東朝房外跪倒,朝著裏麵連聲喊嚷:“小人冤枉!”


    劉吏部剛剛坐定,忽然聽到朝房外有小孩喊冤,吃了一驚,趕緊吩咐劉安、張成:“把喊冤的人帶進來。”劉安、張成遵命,把左連城帶進朝房。左連城跪倒,向上叩頭,嘴裏喊著“冤枉”。


    劉老大人打量著左連城,隻見他十二三歲,頭戴一頂素絨帽盔,疙瘩紅穗。粗藍布袍,皂布馬褂,白標布襪皂,布鞋,天庭飽滿、地閣圓,眉清目秀,齒白唇紅,不像莊農之子,一定是讀書人家的子弟。劉老心裏琢磨:“這孩子既然來朝房喊冤,一定有人把他帶到朝房,在我案下告狀。”於是假裝生氣,用手指著左連城喝道:“好一頑童,竟敢來朝房喊冤,你再長幾歲,就得上八寶九龍廷去告狀了,真是人小膽子大,快把他逐出朝房。”話還沒說完,隻見從朝房外走進一人,劉吏部抬頭一看,是護國寺二喇嘛。劉吏部趕緊讓座,二人謙讓一番,這才坐下。二喇嘛說:“劉山主,久聞劉山主素日作官盡忠保國,不貪贓,不受賄,愛民如子。常說‘為官不與民作主,枉受皇家爵祿封’。”劉吏部聽了這話,就知道二喇嘛是為那頑童告狀被逐而來。劉吏部說:“二喇嘛,你說這些話,是不是因為那告狀頑童來求情啊?不是我不準狀,把他逐出朝房,實在是因為他十一二歲,竟敢闖朝房喊冤告狀。一來大聲喊嚷,要是驚了聖駕,誰擔得起責任?二來他是個頑童,告進朝房,要是再大幾歲,就得闖進九龍廷去告狀了。年紀不大,膽子不小。”二喇嘛說:“劉山主別生氣,這左連城是我新認的幹兒,是劉山主的鄉親,還請多多關照。”劉吏部說:“既然如此,讓頑童呈上狀來。”左連城聽到吩咐,趕緊扯開底襟,取出呈狀,向上跪遞。劉安接過來鋪在桌案上,劉老大人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說:“國泰仗著根子硬,在山東竟敢任性胡行。”


    二喇嘛在一旁聽劉老自言自語,說國泰依仗根子硬,任性胡行,就知道劉吏部有退悔不管、不準狀的心思。於是說:“劉山主,看到呈狀自言自語,看到告的是山東巡撫國泰,就默默不語。看你這光景,是不是嫌國泰根底硬呀?我特意讓我幹兒在你案下告國泰,你能抵得過國泰的硬根嗎?你劉家坐官清廉,為國盡忠,昔日你父誰不知道三朝元老劉統勳。”不知道二喇嘛又會說出啥話,且看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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