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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13年8月的一個傍晚,“多巴哥島”上的某小鎮。


    “啊扒拉鼓……嗯……啊扒拉鼓……嗯……呀旮旯及其妹夫阿詩瑪內旮卡啦哭嗚嗚嗚……”


    趿拉著一雙“疑似”鞋,晃晃當當地走在從碼頭的漁場迴出租屋的土路上,榮兵一邊唱著一首誰也聽不懂的歌,一邊東張西望著。


    這是榮爸以前推薦他看過的一部老得直掉渣的影片主題歌,不過與他眼下的生活倒是蠻搭的,就不知咋被他從記憶倉庫裏給翻出來了。


    切裏在後麵捅捅螺絲:“哎哎,瞅瞅嘿!羅賓現在可真不一樣了,跟以前比變化太大了!”


    螺絲表示同感:“可不唄?以前他在鯊堡地牢裏時那沉默畏縮的熊樣兒,我都快想不起來了。”


    榮兵邊走邊扭頭懟道:“屁嗑!噢,把你一個英國人孤零零地扔進我們國家的監獄裏,你不沉默你不畏縮啊?你吱個毛炸個翅試試?不削出你屎來?”


    眾人都哈哈哈大笑起來。


    小梅子抿嘴一笑:“知道厲害還老愛伸頭試火力?咱們這幫人跟羅賓鬥嘴好像就沒人?過。”


    小托尼淺褐色的眼珠一轉:“嘿嘿,其實也有招兒治羅賓。你們發現沒?越是常識的東西他越不懂。他要再問你‘百年戰爭’啥地,你就問他紳士戴的假發多錢一頂?你準?!這我有經驗。”


    大夥兒又笑,榮兵也跟著沒心沒肺地笑。他一把摟過小托尼的脖子問:“別說哈?真被你小子懟俺軟肋上啦。那你說紳士戴的假發到底多錢一頂啊?”


    “嘎嘎……我哪兒知道去?多錢的都有。反正我就隨便說個數兒你也得跟啄木鳥似的點頭。”


    “哈哈哈……”


    迴“家”的泥濘土路上,灑滿了七隻加勒比流浪鳥兒歡樂的笑聲。


    晚上的小破板棚內,七隻快樂鳥都耷拉膀子了。昏黃的油燈光暈裏,是八條愁眉對著三張苦臉……


    今晚買了晚餐的黑麵包又交了這月的房租之後,小梅子歎了口氣,把身上剩下的所有銅板都拿出來展示給大家……大家看完之後就這副表情了。


    “三月在博奈爾伐木……五月在加拉加斯放牧摘水果……七月在庫馬納修要塞……”


    螺絲數著手指頭托著腮出神:“老德克,你說咱們現在不偷不搶老老實實幹活兒,咱幾個又不懶不笨的,到現在先不說過上啥體麵日子了,咋連頓好飯都吃不上啊?”


    “還啥好飯哪?連頓飽飯都沒吃過……”胖貝格小聲嘀咕。


    “你少扯!你那純屬個人原因,賴不著時代。”


    小托嗤地一笑:“嘁!早和你們說過了,這年頭兒,誰當好人誰活不好。你們偏不信我有啥法?”


    老德克深深看了小托尼一眼,環視著大家沉聲開口了:“孩子們,其實我這個歲數的人,咋過都無所謂了。我是對你們這幫孩子的命運不放心,我見過太多走邪路的人最後都沒啥好下場。所以我就想帶你們闖出一條能體麵生活的正路來!隻是到現在為止還沒……”


    六葫蘆娃默默無語。


    看著六個士氣萎靡的屬下,老德克想了想,用領導者振奮士氣人心時的口吻拔高音量說:“孩子們,打起精神來!前頭的事兒怪我判斷失誤。咱們之前幹活兒的地方都太窮了。看來要想賺錢,還得去富裕的地方!”


    “那我們去哪兒啊師傅?”


    “天竺……不是……內個……西印度糖島之母——巴巴多斯!”


    1713年9月,“巴巴多斯”(barbados)島“布裏奇頓”(bridgetown)城東南的“邦尼特莊園”。


    “羅賓低頭!”


    正拿著甘蔗一截一截地往榨汁機的榨輥裏續填的榮兵,被這一聲驚唿嚇得本能地一縮脖!甘蔗榨汁機上方那根粗大的木杠子就堪堪地從他頭上橫著掠了過去……


    莊園小男仆“桑喬”氣鼓鼓地衝著跟在牛屁股後頭拿條小鞭子沒精打采地趕牛的小托尼嚷了起來:“你白癡啊托尼?要不是我剛巧走過來看見,羅賓的腦袋是不又得撞一大青包?”


    小托尼扭臉衝著和他同歲的小桑喬齜牙一樂,就不當迴事兒地扭迴頭接著趕牛了。


    榮兵衝桑喬感謝地點頭笑笑,卻馬上惹來了桑喬的火力:“傻子呀你羅賓?你那麽大個子不能去趕牛?你讓小托尼填甘蔗唄,他那麽小的個子蹦著高兒也撞不著木杠啊?”


    還沒等榮兵吱聲,小托尼先懶洋洋地開口了:“這可不賴我哈。是他非要親眼看榨汁機是咋把甘蔗榨出糖漿來的。他說跟在牛屁股後頭轉圈兒像拉磨驢似的無聊。切!我還嫌無聊呢?頭都轉暈了……桑喬,你就多餘提醒他,他那聰明的腦袋瓜兒再撞撞沒準兒真有希望變成你剛才說的傻子呢……”


    “哼!沒空理你們!不明白少校為啥這麽好心,非把你們這幫傻子白癡和精神病找迴來做工!”


    占地六百多英畝的邦尼特莊園,在總共有一千三百多個甘蔗種植園的巴巴多斯島上也算是數得著的大莊園了。榮兵之前對巴巴多斯這名字有點印象但沒啥概念,幸好有“扛把子”老德克這樣的加勒比百事通。來的船上從老德克的講述中,榮兵才對這個島的曆史有了些粗略的了解。


    巴巴多斯名字的由來,是一二百年前葡萄牙人上得島來,發現島上遍布叢生的無花果樹上長滿了像長長的胡子一樣的縷縷須根,就給這島取了個很形像的名字——巴巴多(barbado長胡子)島。


    甘蔗苗是1493年哥倫布第二次抵達美洲時帶來的。而陽光充足、雨量充沛、土質肥沃、天然適合甘蔗種植的巴巴多斯,從此就和“蔗糖”、“朗姆酒”、“奴隸”這些名詞永世結緣無法分割了。


    430平方公裏的小島上居然遍布著一千幾百家甘蔗種植園!這都是拜“砂糖革命”所賜。


    在歐洲,原本屬於奢侈品被貴族和富裕階層所獨占獨享的砂糖不知不覺地成了生活必需品。咖啡、茶、食品都需要大量的糖。平民們都開始狂熱地追求“甜蜜的生活”了,這同時還能滿足平民們猶如提高了社會地位似的虛榮感。現在僅大英帝國每年人均砂糖消耗就有6磅之多!這就是促使砂糖需求暴增的根本原因。


    據老德克說,巴巴多斯最興盛的時期,就這一個小島同英國的貿易量,就超過了北美大陸所有英屬殖民地與英國貿易量的總和!當時英國消費的所有食糖幾乎全部來自巴巴多斯!牛吧?


    雖說現在甘蔗種植園在西印度這邊已遍地開花,巴巴多斯專美不再,可“西印度糖島之母”這尊桂冠,那還是穩穩當當地戴在它頭上任誰也搶不走了。


    據說最早用來榨甘蔗汁的第一代工具叫“古尼亞亞”cunyaya),是啥樣兒的連老德克也沒見過。但一猜就應該是很原始的那種,用什麽重東西“咣咣咣”地槌甘蔗砸出糖汁的工具。後來才有了用牛馬等畜力工具像拉磨一樣帶動榨汁機來工作的方法。榮兵剛才就是差點被那頭牛拉動的大木頭杠子把腦袋給撞了。


    “17世紀開始的幾百年裏,都是非洲奴隸用淚,用汗,用血,和成了歐洲人嘴裏那甘甜怡口的砂糖。苦難的非洲人就這樣用人生的淒慘換來了幸福的歐洲人生活的甜蜜……砂糖——你這天殺的糖!”


    邦尼特莊園的主樓挺氣派的,此外還有仆役傭工以及奴隸居住的磚房和木屋。莊園南邊是馬廄牛棚和家禽窩,北邊就是數百英畝的種植園,邊上有一座規模不小的蔗糖作坊。


    按老德克的說法他們是來對地方了。約定的工資是每人每月2鎊5先令,絕對夠高的!而且莊園主邦尼特少校又是個挺和氣的人,無論從哪方麵看起來,都不大像那種“奴隸玩兒命壓榨甘蔗,他們玩兒命壓榨奴隸”的典型種植園主。


    所以你瞧,他這五百多英畝的土地居然隻種了二百來英畝甘蔗,另有大約二百英畝是種了些糧食蔬菜和甘蔗苗。還有一百英畝土地啥也沒種就那麽摞著。


    甘蔗這東西生長期可長,得14-18個月才能收獲。在巴巴多斯這種氣候炎熱濕潤的地區,甭管啥季節,你就可勁兒種吧!六到十一月雨季時甘蔗長勢最好,一到五月旱季時收割的甘蔗糖度最高。隻要盡量平衡兼顧好這兩個季節就成。


    所以很多種植園主都是無法自控地這茬收完了立馬就種下一茬。要知道,以現在全歐洲對蔗糖的瘋狂需求,種甘蔗簡直就跟在土地上直接種金幣沒啥區別。


    既然這樣,那種植園寶貴的土地還能浪費在種糧種菜上?拉倒吧!傻呀?一律外頭買去!俺家土地還得留著種金幣呢。至於說還要空著一百多英畝讓土地緩口氣兒養養地力?有那個必要嗎?反正甘蔗這玩意兒對地力的傷害又不是狠大。誰這麽幹誰是傻前加二——二傻子!


    那位穿著件紅藍白條相間的絲綢晨袍,手裏拿本書的二傻子走過來時,榮兵正在挨個大木盆檢查過濾之後的糖汁冷卻和結晶的過程。


    二傻子不到三十歲的年齡,170左右的身高微胖的身材,一頭金發白白的一張臉。不知是刻意這麽造型還是咋地,總有那麽一綹發梢呈月牙型緊貼在額頭上方正中。


    二傻子……嗯……算了吧……榮兵心想,人家老板挺好的人,老在心裏這麽叫就不厚道了。邦尼特少校天生一張有點笑麵的娃娃臉,要不是他那一圈兒有點稀疏的淺黃色胡子,還真挺像個笑眯眯的少年兒童似的。


    榮兵在心裏歎口氣:“唉……這代議製皿煮可真不咋地。這位邦尼特少校先生連我都能看出根本不適合當個軍人,可巴巴多斯市政議會愣因為他家是當地三代名紳,人緣好得要命,就認同了他的毛遂自薦,讓他坐了一輪少校過山車……”


    聽桑喬說,當時殖民地治理議會(governingcouncil)選擇他的理由也挺過硬的。說邦尼特先生人品家世深孚眾望,而且他本人機智果敢勇於奉獻。最關鍵的是,此公熟讀兵書戰策胸羅甲士萬千……於是邦尼特先生就成了巴巴多斯自衛隊的邦尼特少校。


    可這位邦尼特少校在1710年那次兩艘西班牙海盜船從加裏森角登陸巴巴多斯島搞破壞時,表現得……內啥……反正過後就被很委婉地辭退了。


    雪上加霜的是,同年,22歲的邦尼特少校婚後第一個孩子,以他和太太兩人姓氏命名的小亞藍比?邦尼特不幸夭折了……


    桑喬是邦尼特家的家生仆,他的爺爺和爸爸都是邦尼特家族的仆人。今年才16歲的他從小就跟在邦尼特屁股後麵當小仆人,兩人與其說是主仆,倒不如說有點像童年玩伴的感覺。所以小桑喬在和老德克他們講述邦尼特先生在1710年那些痛苦的日子時,眼圈兒都有點發紅了。


    那之後,邦尼特先生情緒抑鬱了很久,直到他的第二個兒子小愛德華出生後才略有好轉。但從那時起他就不大熱衷於社交活動了。甚至連正裝都懶得穿,每天就穿個晨袍在莊園裏找個角落靜靜地看看書抽抽煙。


    但不能在那幢漂亮小樓裏的書房看書和抽煙,因為……家有猛虎!


    所以話癆小桑喬鄭重告之了大家兩條禁忌……


    一,稱唿邦尼特時,最好或者一定要稱唿他為邦尼特少校。切記!


    二,大家一定盡量少在邦尼特太太麵前出現,總之一定別惹著她!切記切記!!


    榮兵當時就奇怪地問:“既然邦尼特先生有過那樣一段不太……輝煌的少校履曆,那他應該盡量迴避這事吧?而且他現在都已經不再是少校了,這咋還在稱唿裏諷刺人家戳人家痛處呢?桑喬你可不帶害我們的呀?”


    桑喬搖搖頭:“我也不太懂,可能跟他總看的那些書有關吧。我聽夫人背後是這麽說的。”


    在後來的日子裏,榮兵略一留心,則可見他於草坪上、風車下、田埂間,分別拿過《朗斯洛或小車騎士》、《培斯華勒或聖杯傳奇》、《埃斯普蘭迪安的英雄業績》在那裏安靜地閱讀抽煙和思考。


    榮兵看到了這些書的封皮就暗暗點頭,這下明白了。敢情這位長著一張笑眯眯的娃娃臉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富三少爺邦尼特,是有著一顆狂野不羈,想上九天攬月欲下五洋捉鱉的遊俠之心啊?


    現在,二傻子富三遊俠前自衛隊少校邦尼特先生,正穿著他那件經典的大英國旗款睡衣,拿著本法文版的《瘋狂的羅蘭》,施施然朝蔗糖作坊走來。


    他站在榮兵身邊無聊地看了一會兒糖漿結晶過程,忽然發現這個在西印度地區很罕見的東方人羅賓,又在一眼一眼地瞄他手裏的書。同樣的事兒都被邦尼特發現好幾次了,這次他終於忍不住好奇地開口了……


    “羅賓,你識字?”


    榮兵點頭。


    “你居然還識得法文??”


    榮兵點頭。


    “你……不會告訴我你還看過這本書吧???”


    “蓓蕾隻要一經采擷,她就失去了一切——上天所賜予她的芬芳、優雅和美統統消失了……”


    “噢賣糕的!!!”


    榮兵這個波依裝得簡直不能再成功了!


    其實他怎麽可能對中世紀那些像這本《榮兵日記》一樣胡謅八扯的騎士遊俠小說有什麽閱讀興趣呢?這當然還要歸功於網絡。廣博浩繁的網絡資訊使多數人接觸什麽都是蜻蜓點水,但信息量確實豐富無比。這段話就是有一次榮兵搬個小板凳在“起瀾笑逐”論壇圍觀男女兩位神級人物進行“素質撕比”的時候,見其中那尊男大神忽然“吧唧”一下擲地有聲地扔出來的!當時就感覺很給勁的榮兵現場擺渡,才知道這句話是出自中世紀騎士小說《瘋狂的羅蘭》。


    麵對少校那驚詫、敬佩、甚至根本無法置信的神色,榮兵臉上盡量現出淡然謙遜且又高深莫測的表情。


    “上帝呀!馬可?波羅說得沒錯!你們東方人真是……”


    “我是中國人!邦尼特少校。”


    “oh……sorry……羅賓,百聞不如一見!你們中國真是偉大和神奇!這和我之前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謝謝您讚美我的祖國,少校。”


    從那之後,少校先生甭管有事兒沒事兒就會跑來找榮兵聊天。要不是看在他每次都主動分享卷好的煙,榮兵可沒情緒和耐心同他聊什麽騎士啦遊俠啊淑女呀啥地。不過,和少校聊些本時空的事兒,那倒還是挺長見識的。


    榮兵在從前的年代裏是不吸煙的,現在大概是為了緩解壓力吧,也開始抽煙了。隻是平時沒錢,消費不起而已。


    10月25號晚飯之後,兩人靠坐在“吱呀吱呀”緩慢轉動的老風車下麵聊天。


    “上校,這煙不錯。我看咱們種植園沒有,別人家種的?”


    “不是,咱巴巴多斯的煙草在歐洲臭名昭著!有七八十年都沒人種了。這小島就是天授種甘蔗的地方。”


    “咋會呢?土壤這麽好,種煙草不行?”


    “哈哈哈,現在我可明白為啥你那些夥伴都說你是‘大事兒啥都知道,小事兒任嘛不懂’了。”


    “嘿嘿,他們嫉妒我的才華。”


    “巴巴多斯的甘蔗甜得要命,但種出來的煙草……我去!那股子難聞的土腥味兒啊……連我都受不了!在歐洲那幫刁民嘴裏就更是臭大街了。”


    “區別有這麽大?”


    “當然啦!羅賓你瞧,在我眼裏呢,古巴的煙草就像一位國王——雄渾大氣,醇厚辛辣而又高貴芳香;洪都拉斯的煙草就像一員悍將——濃烈辛辣桀驁不馴!抽起來有種征戰殺伐的提神振奮!而你現在抽的是多米尼加的煙草,她是我心目中的公主——優雅、柔和,帶著青草的芬芳和若有若無的甜美……”


    “上校你太有才啦!點評超級精彩!無以為敬,內啥……再來一根兒。”


    “羅賓,謝謝……”邦尼特忽然一改慣常那笑眯眯的表情,看著榮兵的臉冷不丁冒出這麽一句。


    你一大老板,巴巴地親手給我卷好,巴巴地親腳給我送來,又可憐巴巴地看著我這打工仔美滋滋地抽自己還不敢抽——據說家中母獅今天有點狂躁……然後你居然還謝謝我?榮兵笑吟吟地看著上校心想。嘴裏問的卻是“為啥?”


    “因為我吧……其實一直以來都挺壓抑挺寂寞的。是你們幾個來了之後,尤其是經常和你聊天之後,我感覺心裏好像晴朗多了。”


    “嗯,我能理解,少校。管這麽大一攤子事,這麽一大幫人,擱誰都會挺累挺壓抑的。”


    邦尼特輕輕搖了搖頭……


    “少校,問你個問題行嗎?”


    “羅賓,別老少校少校的了。其實現在我也覺得……不怎麽適合這麽叫了。”


    “那我咋稱唿您?”


    “就像我叫你羅賓一樣,你叫我邦尼特。咱們現在是朋友。”


    “就叫邦尼特?都不用加上先生?”


    “真不用!就邦尼特。”


    “好!邦尼特,我認了你這朋友!”


    邦尼特笑著拍拍榮兵的肩膀,又從兜裏掏出支煙遞給他。


    “邦尼特,你給我感覺挺不一樣的。”


    “哪兒不一樣?你不會像那些人似的,也覺著我是個精神病吧?”


    “嗬嗬,哪兒的話?我是說你和我聽過的那些種植園主挺不一樣的。”


    “哪些?有什麽不一樣?”


    “就比如昨天來您府上做客的那位‘吉歐斯?艾奇安’老先生。”


    “艾奇安?怎麽了?”


    “小托尼在他莊園幹過活兒,說他就是愛錢,對奴隸和傭工可沒你這麽寬厚善良。”


    “噢,各人風格和追求不同吧。咱們莊園現在是92個黑奴,500多畝土地。我要是也像艾奇安那麽幹,倒是能多收入些。但在巴巴多斯這地方,甘蔗這東西種完一茬馬上還能接著種,而且收割之後的甘蔗容易腐爛,榨出的蔗汁又容易變幹發酵。所以收割、榨汁、煮沸、精煉、蒸餾……這一整套工作得毫不停頓地在48小時內一氣幹完!如果幹完這些,奴隸們又得馬上去挖土、栽種、施糞、澆水、鋤草……而僅是鋤草這一項就被種植園主們視為‘一個國家都難以負擔得起’的工作!奴隸也是人,他們也會受不了的。我的祖父和父親留給了我不算少的財產,我夫人家裏甚至比我更富裕幾倍。我這人也沒什麽花錢的欲望,幹嘛為點錢就折騰得人家生不如死的?。”


    “嗬嗬,我亂說你可別生氣,你也知道人家生不如死啊?”


    “哈哈!羅賓,給你講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事兒,你就當笑話聽吧。我們種植園主之間流傳著一個笑話,有個奴隸實在受不了啦,拿根繩子想上吊。種植園主走過來看見了,就逗他,也找繩子說跟他一塊兒死。那奴隸嚇得再不敢自殺了——他是怕種植園主跟到那邊兒去會折磨他更狠!哈哈哈……”


    聽了這個“笑話”,榮兵心裏挺不得勁兒的,臉上附和的笑都是帶著苦味兒的……


    “邦尼特,你真是個挺善良的人。如果所有種植園主都能像你一樣,那這些奴隸們的不幸……起碼也能減輕很多吧?”


    “說實話羅賓,我其實有點討厭黑人。他們大多都懶惰、庸俗、愛撒謊。而且沒有廉恥,沒有信仰,又愚昧。所以我們種植園主之間流行的一句口頭禪是:對待黑奴隻需要做到三個‘一’就夠了。即一塊麵包、一片棉布、和一條鞭子。”


    榮兵本能地剛想爭辯什麽,卻又低下頭吸了口煙:“是,邦尼特,我的確見識過黑人中的惡棍。因為他還做了好些日子的惡夢。”


    “所以羅賓,我沒必要像其他種植園主那樣兇惡地對待黑奴,但你也完全沒必要同情和憐憫他們。我既不恨他們更不愛他們,他們就是生產工具而已。咱們種植園的奴隸分成三隊,第一隊是16-50歲的青壯男女奴隸;第二隊是年紀較大的奴隸和12-15歲的孩子;第三隊是6-12歲的孩子,他們在女工的領導下幹一些輕體力活兒。我要求做監工的男仆們不是太大的過錯就盡量別動用刑罰。吃的穿的住的也能比大多數種植園稍好一點兒吧。雖說少種點甘蔗會少收入些錢,而提高點奴隸的待遇就會多花些錢,但我又不缺錢花,誌向和興趣也完全不在這小小的莊園裏。所以對我來說這都是無所謂的。”


    榮兵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對,可一時又說不清楚。是啊,一個三百年後的小潮男是完全沒法在這個問題上與一個三百年前的種植園主達成什麽一致性的探討意見。更何況,有好多問題榮兵自己也沒細想過。


    “羅賓,我明天就打發桑喬給你們幾個都買套新亞麻衣服吧,你們這身也破得太厲害了。另外,現在是收獲季,我的男仆多數都去地裏和製糖作坊當監工了,我身邊也缺人。你以後就去我小樓裏幹點雜活吧,肯定會幹淨輕省不少。說實話,作坊裏的活兒確實太髒太累太危險了。”


    “確實,這些日子我已經深有體會了。”


    “羅賓,你的體會其實還不深,咱們種植園用的畜力三輥研磨機沒太大危險。如果是用水力自動研磨機,那些負責往機器軋輥裏填甘蔗的奴隸,手邊隨時都得放一把鋒利的斧子。”


    “斧子?幹傻牙?”


    “萬一不小心一分神手被卷了進去,馬上得用另一隻手抄起斧子把卷進去的胳膊剁下來!否則,整個人都會被停不下來的機器給榨成汁的……”


    “沃——靠!!”


    “至於甘蔗汁煮沸和蒸餾那道工序就更危險了。無論再怎麽小心也沒用,任何一個甘蔗種植園每年都有奴隸被燙死在煮煉房裏。致殘的那就更不用說了,這種事兒根本躲不過去。今年……還不知道會輪到誰呢,我可不希望是你。”


    “這天殺的糖!”


    “‘糖坊是地獄,所有的糖坊主人都該殺!’——這話是巴西巴伊亞州的安德雷斯神父在1627年說的。當然,他這話裏也包括了我,嗬嗬。”


    “你……唉!起碼,你比那些黑心的種植園主還多了份寬厚和坦率吧,邦尼特。”


    “所以我可不想我的朋友老在那危險的糖坊裏忙活,羅賓。”


    榮兵先朝這位挺另類的富三莊園主感激地笑笑才開口:“你的好意我心領了邦尼特,但我不能去。”


    “為啥?你可別誤會,咱們是朋友,我真沒有拿你當仆人的意思。”


    “不是,不是誤會你。是我不能那麽做。我們七個是一起的,如果我單獨有了輕省的活兒,而他們還在那裏揮汗如雨,那或許有些人心裏就會不平衡了,就會影響本來還挺和諧的關係。”


    “為啥呀?不能吧?他們不是你朋友嗎?難道還有不希望朋友過得更好些的人?”


    看著這個心思單純,雖然讀了不少書,但對人性特點全無了解的少爺,榮兵有點哭笑不得的感覺。


    “邦尼特,看來你接觸人和接觸世事都不太多。我這話可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啊。”


    邦尼特的臉有點微紅,但他還是挺有風度地擺擺手:“沒有,羅賓,談不上冒犯。可能我所接觸的圈子比較單一吧,種植園主之間最多也就是彼此喝喝酒聊聊天借借工具啥的,那你說說唄?”


    “我們七個的確是夥伴,或者也可以稱為朋友。我們一起經曆過不少事兒,甚至還一起經曆過生死磨難。我們在困境中還真的同心協力彼此幫助過。但邦尼特,那是建立在一種‘大家都一樣大家差不多’的平衡之上的。而一旦外部環境先失衡了,那極大可能就會引發心靈環境的不平衡。看到從前過著同樣日子的朋友夥伴忽然過得比自己好了,還能保持祝福和開心的,那種境界叫做高尚。但這種高尚可不是誰天生就能擁有的,那得是用修養和思考栽培出來的。很可惜,我的這些朋友都是很好也很質樸的人,但起碼暫時還沒達到高尚的境界吧。”


    邦尼特歪著頭皺眉沉思:“有這麽複雜?羅賓,我比你大吧?我都沒想過這麽多。你多大?”


    “你呢?”


    “我是1688的,二十五。”


    “那我比你小三百一十二歲。”


    “啊???”


    “哈哈,開個玩笑,比你小兩歲。我二十三。”


    “羅賓,那就算真如你所說的,你處境變好了,朋友們產生不平衡心理了,那又能咋地?”


    榮兵搖搖頭:“這我也不知道。各人的修養和自控力不一樣吧。也很難下個定論。但我們從聖馬丁到博奈爾的航路上,船長認識老德克,幾次邀請他去上邊船長艙室住,和他們一起吃點好的,老德克都拒絕了。他那人不愛說太多,但我想應該就是我表達的這意思和道理吧。我也是從他這兒才開始想這問題的。”


    邦尼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羅賓,看來成熟和年齡的關係真不太大哈。”


    榮兵也點點頭,心裏卻想:“是啊,成熟這事兒和年齡還真未必成正比。你就讓‘建庶人’在宮牆裏再多圈禁個二十年,他出來後照樣兒是語言混亂牛馬不分。所以說——閱曆,思索,和自我塑造才是使一個人走向成熟和內心豐富的真正原因,而情商在其間起著至關重要的催化劑作用。可這位少校先生的情商……嗬嗬。”


    邦尼特皺皺眉:“真累!這些事兒我不愛想,不灑脫,頭疼!”


    “你也用不著想,邦尼特。你這多好啊?老婆孩子大莊園,身份高貴很有錢。沒必要想那些。像我們這些在外掙紮的人才不能不多想點,否則本來就不咋地的日子隻會更糟。除非有一天,你接觸的環境和打交道的人都變了,那你才真需要多想想了……”


    “變?嗬嗬,怎麽變?你看到了吧羅賓,這個莊園,這樣的生活……這一切就是我的人生了!它給我衣食無憂的日子,也給了我無法擺脫的囚籠!”


    邦尼特雙手抱膝,苦笑地望著高坡之下的莊園。


    榮兵點點頭:“我懂你的壓抑了邦尼特。其實,你就是缺少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旅行?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邦尼特身子不易察覺地輕輕一震,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呆呆地望著一隻從莊園裏大樹的濃蔭之下振翅奔向了無垠蔚藍的飛鳥……


    “羅賓,我喜歡你。你不經意間說出的話,總像個詩人或是哲人。”


    “嗬嗬,別逗了,我……”


    “嗷嗷!!!”


    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摧肝裂膽的河東獅吼!


    雖然隔著太遠看不見,但你可以想像得出,此刻那頭母獅鐵定是揪著自己的長發,或至少是雙手攥拳雙腳蹦跳著吼叫的!如果排除了這些助力動作,那“邦太”是腫麽發出這麽嚇人的嘶吼聲噠?


    邦尼特少校“唿”地跳將起來,也顧不得樹枝草莖刮頭纏腿,拔腳就往吼叫聲發出之地狂奔而去!


    “邦尼特慢點兒!小心路……”


    “‘蓓蕾隻要一經采擷,她就失去了一切——上天所賜予她的芬芳、優雅和美統統消失了。’謝謝你羅賓。不是你提醒,我還真找不出這麽優雅又貼切的話來形容她……”


    邦尼特少校胖旋風般地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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