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人對繼國兄弟之間的相處,完全無法理解。


    雖然緣一曾經稍有興趣的詢問過舍人:“我和兄長的相處,應該和這世間大部分兄弟的相處一樣吧?”


    舍人心中瘋狂搖頭,想要為世間大多數兄弟正名,但他不敢明說。


    在某些方麵,緣一大人的確毫無自覺。


    就像他會因為兄長莫名的避讓感到困擾。


    其實站在舍人的角度,他覺得岩勝大人的行為一點問題都沒有,倒不如說,現在才想起來避讓,簡直是稍顯遲鈍。


    大家都會傾慕太陽的光芒,但如果讓血肉之軀去貼近熾熱的太陽,果然就有些太強人所難了吧。


    舍人身為緣一大人的近侍,跟隨在他身後,關係並無尋常近侍與主君那樣的親近,即便如此,他都需要定時調整心態,才能從容地繼續履行工作。


    舍人他……對緣一大人感到恐懼。


    這句話單看,好像一點毛病都沒有,畢竟身為下臣,對決定自己生死的主君感到敬畏、恐懼,是很正常的心理。


    但舍人明白,他心中的這份恐懼絕非如此,就像身邊同行的武士,大家對於緣一大人的那份發自內心的恐懼,可絕對不是因為【他是主君】這樣一個簡單的理由。


    越是明白緣一大人的強大,就越是想要逃離的那份恐懼,正常人都會控製不住這份顫抖的心情。


    所以……如果說岩勝大人在迴避緣一大人……舍人反倒想要說一句——為什麽現在才想到避開啊?應該早一點逃跑才對吧?


    但出言詢問的可是緣一大人,對他的話,當然不能如此迴答。


    舍人還是很珍惜自己的小命的;他的劍術不算出眾,也沒有其他拿得出手的才華,但緊跟在緣一大人身後,幸運地在戰場上撿到不少戰功,光輝的未來正等著他,他自然不會在凱旋的關頭自廢武功。


    所以他整理了一下思路,就恭敬地迴答了:


    “那大概是……岩勝大人過於在意您,所以才會拒絕您吧?”


    “這是……什麽意思?”


    舍人順著思路繼續說道:


    “就像舌頭和牙齒日日相處,也會有不小心咬到的時候,如果說緣一大人是堅硬的牙齒,那麽岩勝大人就是柔軟的舌頭,您十分強大,但力量即是恩賜也是負擔,稍有不慎,可能就會傷害到舌頭,然後……”


    舍人覺得自己這個例子舉得很棒,他細細說著自己編造出的想法,想要以此來迴答主君的疑惑。


    而事實是,他其實完全不明白岩勝大人是怎麽想的。


    那樣標致的人物,話本故事裏都很少遇到,現實裏活生生出現在眼前,他一個武家之子怎麽讀得懂?


    他是比兄長綾人聰慧些,但父親對他的要求不過是識字而已。


    把他扔進主君家複雜的兄弟之情中,真是強人所難。


    緣一大人似乎對這個說法很有興趣,細細追問:“所以……我不小心傷到兄長了嗎?”


    你們兄弟之間的事,這是在問誰?


    舍人尷尬之餘,顧左右而言他:“這個……誰知道呢?不然……您仔細迴想下?”


    緣一這時候就沒有順著他的思路來了,而是繼續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確認道:


    “所以……我身上……沒有很糟糕吧?”


    要命!


    這可是關係到舍人近侍職責的詰問!


    所以舍人擲地有聲地肯定道:“當然不糟糕!無論是實力還是外表,您可是英武到能讓所有人讚歎的高貴武士!”


    緣一因此大大鬆了口氣:“這樣就好……”


    舍人跟著大大鬆了口氣:“……”


    無論如何,他近侍的位置,應該是暫時保住了。


    可接下來,緣一就說出他不明白的話來。


    緣一:“如果牙齒咬到了舌頭,接下來該怎麽辦才好?”


    舍人:“……”


    這個……有點生活經驗的人都應該知道吧?


    緣一自問自答:“隻能放在那裏,等待舌頭自己愈合嗎?”


    舍人:“……”


    不然呢?要為這種小傷口去擦藥的話,是不是有點誇張?


    而且很麻煩吧?


    又麻煩又疼痛,或許自動愈合才好些……


    緣一:“舍人剛剛說的話……舌頭和牙齒的故事,感覺在哄騙我呢!”


    ——咦咦咦咦咦咦!


    舍人猛地抬起頭,正好對上緣一微笑的臉龐。


    總是不笑的男人,突然這麽笑一下,簡直把他嚇得半死。


    他像是被毒蛇盯住的老鼠,被老鷹盯住的兔子,被老虎咬住的羚羊,總之僵在原地,完全無法動彈,無法反駁;


    跟著緣一大人的視線,頭上整片沉悶的空氣壓在他的肩頭,脖子沉沉的,肩膀沉沉的,四周的空氣沉重且收攏,像要把他凝固在無形的脂膏中溺斃。


    千言萬語堵在喉頭,他什麽都說不出,連目光都無法控製。


    舍人:“……”


    近侍的不適過於明顯,緣一察覺到他的不對勁,就抿了嘴,收了臉上的表情,將視線也收迴來。


    舍人……視線消散,肩膀上的壓力開始消散。


    緣一從懷裏掏出一個布包,裏麵包著兩支靠在一起的笛子,其中一支粗製濫造,卻被主人精心收藏,尤為珍愛;另一支還在打磨之中,出發前打出的笛孔漸漸趨於圓滑。


    緣一捧著布包,低頭看著兩支笛子。


    舍人的角度,看不清緣一大人的麵色,他也心有餘悸,捂著胸口,此時什麽都不敢說。


    他隻聽到緣一大人平和的聲音傳來:


    “兄長也是……有時候會說出一些哄騙我的話,然後,他就會非常的難過……”


    舍人:“……”


    他恨不得閉住耳朵,什麽都聽不見。


    可悠悠的歎息還是從前方傳來:“兄長到底為什麽總是那樣痛苦呢……”


    “……”


    “……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


    “你剛才……為什麽說出哄騙我的話?”


    這下不得不迴答了。


    舍人不敢反駁,隻能僵硬地迴答:“為了讓您開心。”


    “開心?”


    “是……您和岩勝大人的關係很……”他翻遍腦海也沒找出合適的詞語,最後隻能隨便扯了一個過來,“十分要好,又是雙生兄弟,我以為這樣形容您會開心。”


    “這樣啊……”


    沉默一會兒,舍人聽到主君平靜地對自己下達指令:


    “那你做得很糟糕,以後不要這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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