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一大人的淡薄與自信,不是沒有來由的。


    畢竟,戰時的岩勝大人莫名生了好久的氣,一直沒有與緣一大人見麵,可部隊拔營返迴的時候,繼國家的兩兄弟就和好啦。


    這和好對緣一大人當然是好事,那天從竹林出來,他臉上的表情還算端得住,可行走之間簡直兩腳帶風,連身上日漸迫人的殺氣都顯得和緩了。


    而對於舍人來說,好不好得另說。


    反正凱旋的途中,雨就私下裏和他帶話,說他身為緣一大人的近侍,岩勝大人對他這段時間的無所作為很是不滿。


    舍人心裏“咯噔”一下,趕緊緊張的詢問具體是對哪些不滿?


    他一邊問一邊在腦海中迴想,迴想自己這段時間吃不好睡不好,戰場上緊張追隨主君的背影,戰場下努力安撫主君的無常低迷,他忙前忙後,辛苦奔波——怎麽會被岩勝大人批駁呢?


    如果是別的人對他表示不滿,即便是繼國老爺這樣做,舍人麵上或許答應得好好的,背後一轉身,指不定給緣一大人流著眼淚,淒慘地哭訴自己的苦勞,給那個多管閑事的人上上眼藥。


    可如果是岩勝大人這麽說……


    舍人身體裏的發條像是被無形之手擰緊十圈,整個人都緊繃起來,委屈是一方麵,惶惑驚慌是另一方麵。


    他一直記得綾人是怎麽被遣返迴家的。


    雖然綾人在這次戰場上表現不錯……可隨著緣一大人的聲名日漸顯赫,被緣一大人打發走就注定是綾人一輩子的汙點了。


    山田家在舍人之後可沒有第三個兒子。


    舍人因此緊張得不得了。


    沒想到,麵對他的追問,雨似乎有些難以啟齒,斟酌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無奈地告訴他理由:“岩勝大人說……緣一大人的儀表被你打理得很糟糕。”


    舍人迷惑:“……儀表?”


    雨點頭,確認道:“儀表。”


    他們說話的時候,身邊有同行的武士不斷經過。


    武士們有的披著盔甲,掛著打刀,身上的衣服或許沒有勤加換洗,無論原本什麽顏色,現在關節的位置都磨損出黑灰的泥垢來;


    還有的武士因為傷勢被放置於板車之上,四五個武士擠在窄窄的車板上,傷口滲液染髒破損處的布料,時間一長就有強烈的異味傳來,大家走遠一些,也不會在意;


    而隊伍之後長長一串的民兵僧兵們,穿著破破爛爛的衣物,因為自己從戰場上撿迴一條命來而痛哭流涕,耷拉著草鞋,低著黑灰的麵龐,在後麵努力跟隨著。


    在這樣的隊伍之中,緣一大人的打扮……


    他身上的襦袢、外褂、馬乘袴每三五日都會換洗,外掛的軟甲在戰後都會被小心地縫補清理,關乎性命的打刀椎切也被舍人保養得鋒利無暇……


    在這樣的情況下,岩勝大人評價卻說“緣一大人的儀表被你打理得很糟糕”……


    舍人懵然。


    舍人思索。


    舍人不理解。


    舍人簡直要勃然大怒了!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如果不是岩勝大人的狀告,他一定要去抱住緣一大人的大腿,狠狠大哭一場才能發泄出心中的委屈。


    可那是岩勝大人。


    所以,舍人隻能將所有的苦水都堅強地咽下去,心不甘情不願,又低眉順目地恭敬道歉:“是我有所疏忽,後麵一定謹記岩勝大人的教誨。”


    等雨離開之後,舍人憋悶良久,最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將這件事私下裏稟告給了緣一大人。


    當然了,他的許多措辭都非常收斂,恰到好處地表現出自己的誠惶誠恐,不敢透露一點兒不滿,隻是小心地詢問緣一大人對這件事怎麽看。


    緣一怎麽看?


    他抬起袖子努力聞了聞自己衣服上的氣味,又拉起褂子仔細看了看上麵的痕跡,他左看右看看不出多大的問題來,最後就抬起頭詢問舍人:


    “我身上有奇怪的味道嗎?”


    舍人慌忙搖頭:“怎麽會!您在一眾武士之中已經相當潔淨英偉了,除了男子漢的味道,沒有任何其他怪味!”


    聽到舍人的迴答,緣一放下衣服,也不知道他是相信還是沒有相信,總之臉上神色莫測,又追問道:“那……為什麽會避開我呢?”


    舍人:“……”


    他略微一思索,迷迷糊糊察覺到緣一大人說的是什麽事情。


    自從椎切染血,緣一大人還是那個緣一大人,但是,那些亡於刀下的人似乎都化作怨魂跟隨他左右,每一次對戰過後,猛地看到提刀的緣一大人,即便是舍人,沒防備的時候都會嚇一跳。


    該說是殺氣?


    還是說怨氣?


    雨小心的觀察過,緣一大人的眼神是沒有變化的,麵貌也毫無變化,身上的服裝則是交由自己打理,和往常一樣,沒什麽出奇。


    可是經過戰爭磨礪的劍士,果然還是有什麽不一樣。


    有時候,緣一大人隻是安靜地抬眼,看向舍人,劍士什麽都沒說,什麽都沒做,隻是將視線落在他身上,舍人卻仿佛是被蛇盯住的老鼠,喉嚨都被卡住,連剛剛在做什麽都忘記,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旁人應該也有類似的體會,所以,有膽量和緣一大人說話的人,就越來越少,大家都對這位超出常理的可怕劍士生出無形的恐懼與敬畏來,就像是看到寺廟高台上的神像,連直視都覺得不敬,因此連觀瞧都要心存敬仰,更不敢妄自接觸。


    觸怒神明的人會一生不幸;


    而緣一大人給人的感覺——如果觸怒他,這一生就到此為止。


    某種意義上來說,簡直比觸怒神明還要可怕!


    大家都是惜命的人,因此完全不敢造次。


    同樣是具有氣場,生人勿近、拒人於千裏之外,岩勝大人和緣一大人就不太一樣。


    緣一大人用非人的強大讓大家不敢生出一點反抗之心、連靠近都要膽戰心驚;


    可是岩勝大人的話……


    倒不是說岩勝大人不強,相比普通武士的水平,他其實強得相當耀眼,在戰場上揮刀保下許多身邊的人,可被他救下的人,除了心懷感激去向他表示感謝,多的一個字也不好意思說。


    岩勝大人他……有一種十分特殊的氣質。


    就像霧靄沉沉的深夜,蒼茫天空中高掛的明月,清冷地散播月光,為迷茫的人照亮前路,給予心靈的慰藉——因為有這種人存在,世界是如此美好——有時候就會忍不住這麽想。


    在見到岩勝大人之前,舍人也從未想過,世間竟有如此標準的貴族公子。


    簡直像是民間流傳的故事中走出來的翩翩貴公子,持身以正、文雅端莊,一言一行如同被尺子丈量一樣,身處高位也毫無暴虐之心,正如清冷的月亮,平等地照亮每一個人。


    這樣的岩勝大人,同樣讓人不敢靠近,但多是出自於一種——像我這樣汙穢的人貿然去接觸,是否不尊敬呢?——的憧憬心理。


    這麽一想,繼國家的兩兄弟,實在是南轅北轍,大有不同啊……


    舍人一邊在心中如此感歎著,一邊低著頭,繼續迴答主君的問題:“大家都敬畏您,因此不敢貿然靠近。”


    他以為自己給出的是標準答案。


    結果緣一聽到後,卻不滿意,搖了搖頭,斷然否定道:“兄長不會敬畏我。”


    舍人不知所措。


    咦?什麽?之前說的被人所避開,指的是岩勝大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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