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如往常一般,那文臣講完課,收書就走,宮裏的侍從架著他胳膊給他攙到窗邊曬太陽,冬天的風吹得直往脖子裏鑽,沒有人給他掖下脖領子,也沒人給他蓋條毯子,很快他的手指就冰涼僵硬了,重淩自己也不在乎,他眯著眼在太陽裏,口水從嘴角滑落。


    一張指甲蓋大小的薄薄的竹膜被風一吹,飄到了他的腳邊。


    隨著氣流攪動,那片竹膜如蝴蝶般旋轉起舞,竟一路從他腳邊盤旋到了眼前,他的視線被慢慢吸引,幹涸的眼珠想要跟上忽上忽下的小東西,很艱難,他看了很久,這是軟禁在宮裏這麽長時間以來,最靈動的東西。


    慢慢落在窗欞上的小白膜唿的被一陣風吹走,重淩著急,忍不住“啊”了一聲,往前撲去,身子從座椅上跌倒,兩手撲在前麵,他的鼻子重重磕在地麵,鼻血流出,糊了半張臉,那張竹膜似乎有靈性般在風中兜了一圈,飄飄落迴到他手邊,重淩努力伸手去夠,笨拙地收攏手指,一搓就把竹膜弄破了,好歹是撿了起來,小心的放在手心裏,陽光下,他發現上麵有細細的一行字。


    還沒看清,手裏的竹膜就被一個侍從伸手拍掉了,重淩趴在地上,嘴裏“啊!”“啊!”的叫著,那侍從不耐煩的把他從地上拎起來,喚來侍女給他擦臉,見重淩掙紮著往地上爬,他才問道:“你要幹啥嘛!”


    順著重淩目光看過去,地上是剛才被他拍掉的一塊破爛皺巴的小白膜,倒也奇怪,他們在這邊撲騰,那麽輕的小東西還沒被扇飛,被重淩啊啊叫得心煩,那侍從兩隻手指撚起那竹膜,塞迴重淩手裏,說道:“給你給你!別叫了!”


    重淩捏緊了掌心,果然閉了嘴,等服侍的幾個人收拾幹淨他,又躲迴閑處時,他偷偷地打開手掌,看那塊白片片。


    “草窩唧唧,慢行卿卿”


    重淩盯了半天才看明白這行字,還沒來得及思索,後麵一句就已經出現在腦海:“慢行卿卿,哭哭唧唧;哭哭唧唧,走不到隴西。”


    這是很小的時候,他從人族那聽來童謠,迴來念給重月聽,說一隻走丟了的小雞仔,在草堆裏唧唧叫到處找媽媽,兩人咯吱著笑倒在床榻上,都說對方是那隻小雞,此刻重淩才明白了最後一句,重月已經死了,她本就是沒有生魂的妖,根本入不了輪迴,所以他的小月兒,在這個世間是真正的消失了,從母體就開始相依為命的妹妹,再也見不到了,終究他們還是成為走丟的小雞仔,再也走不到隴西!


    “啊!”重淩大聲叫喚著,淚水嘩嘩地湧出,外頭傳來嗬斥聲:“你又在叫什麽!吵死了!”


    重淩伸出胳膊咬下,堵住自己的嘴,淚流滿麵,他撫著那張竹膜,一不小心順著裂紋,竹膜扯成兩半,一陣風起,他呆呆地看著兩片破碎的竹膜乘風而起順著風勢,各行一邊,飄飄然飛出了窗欞,他啊啊大叫著,想要追上去,耳邊陡然響起尖銳的鳴叫,重淩感覺胸口裂開個大洞,唿唿的冷風從那裏吹出來,吹得腦袋突突地跳得疼痛,他雙目血紅,痙攣的手指揮舞在空中想要抓住什麽,喉頭充血,反倒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了,日光直刺著他的雙眼,重淩隻覺天旋地轉,再次從座椅上栽倒,砰的悶響腦袋重重地撞在地麵,心頭淤血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重淩趴在地麵,昏睡過去。


    終於,犯病了大半年後,他的氣血順過來了,靈識迴歸,他清醒過來,破碎的竹膜隨著風,如蝴蝶般遠去,睡夢中他知道是妹妹不忍見他如此困頓模樣,托了神明來疏導他。


    醫官摸著他的脈,撫須點頭,朝旁邊記錄的藥童子道:“心病還須心藥醫,去稟報妖王,少主失神症痊愈了。”


    患失神症那段時間服侍他的所有侍從無論男女,都不見了蹤影。他不經意的從別的官員口中得知妹妹重月曾經住過的宮殿已經另作它用。那些不堪已經翻頁,就像沒存在過一般,他身邊的近侍依舊是一隻火紅皮毛的狐狸,名叫姒箜,是紅狐一族的聖女,身份比他的紅狐圍脖高多了。他宮殿裏依舊喂養著那一黑一白兩條未開化小蛇,他會親自去給她倆喂食,閑暇時分,還會任由那兩條小蛇爬到他的膝頭嬉戲。


    重淩真的做到了心無芥蒂,他不爭不搶,也不言不語,沒有恨意,也沒有居心。


    從那天起,重淩就好似變了一個人,衣著華麗,舉止輕佻,每日除了去不歸山給妖王請安外,整日遊手好閑,收了案頭的書籍,換了個鳥籠,府邸裏多了不少花精舞姬,東毗嶺醉娘子接到了妖少主的拜帖,有閑嘴的傳出少主俸祿緊巴的傳聞,都是一些世家子弟的風流韻事,無傷大雅博人一樂。


    前日裏與雲麾營一個二等侍衛為了賭輸的十兩銀子在街頭大打出手,便是最和氣的官祿大夫提起他來,都捋著胡子歎氣,為了這件事,重淩還被關了一個月禁閉,不過他本人倒不太在乎,嘻嘻哈哈的,聽見他老子要娶親,借著酒意前去恭賀了一通,自請出馬後才聽明白,妖王要娶的是臭名昭著的魔族右遣使,慌亂擺手被眾臣拉住,吐了一地。


    就這麽窩窩囊囊地帶著聘禮,趕鴨子般被逼來了魔界。


    重淩抬手,飲完手裏的第三壺酒。


    他又喝醉了,身子順著椅子往下滑,衣衫被他自己扯開,亂糟糟的衣襟皺巴巴地貼在身上,他拉著一個來整理桌子的小魔女,嘴裏嘟囔著往懷裏拽,給小魔女嚇得夠嗆,他哈哈大笑,絲毫不顧及旁邊驚愕醒來服侍的小魔怪朝他投來鄙夷的眼神。


    重淩在使館驛裏大鬧,還是負責接待的執事醉著酒從被窩裏爬出來出麵調解,才救出被他拖到房間門口的小魔女,看著那小魔女哭哭啼啼地跑遠了,重淩東倒西歪爬到床上睡著了。


    他睡得踏實,因為他知道信報已經沿著各條線出現在了兩族王者的案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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