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她剛從殮星穀醒來沒多久,肢體比較僵硬瘦弱,過久的沉睡讓她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想沾床,於是在服侍公子歇下後或公子不在宮裏的空時,她便會一人到人跡罕至的竹林練練劍,活動活動筋骨。


    她當時那點可以橫行鄰裏坊間的功夫習自父親及蘇誡處,強身健體尚可,攻擊性稍弱。


    某次她練武到荒雞時刻,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心訣運得不錯,力還未湧至腕上便挽算怎麽迴事?劈的時候不能一招擊斃又是怎麽迴事?哐哐的吵死了,還讓不讓人休息了”。


    聲音微喘,刻薄淩厲也掩不住綿沉的疲累。


    其時月正中天。


    她提劍躡手躡腳尋去,見竹林中一處天然的石窩裏躺著一團黑乎乎的東西。


    真的是黑乎乎,像是融在夜色裏的一攤墨,一張詭異的紅色的鬼麵就在那攤“墨”中央,嚇得她當時抖了一激靈,伸去劍尖戳了戳。


    “幹什麽?”聲音卻是從石窩的另一頭發出。


    再近三尺,一張白生生的人臉霍然奪目而來,絲縷血腥味漸漸縈入鼻息。


    那人靠石壁而坐,眼眸懶懶閉著,仲夏夜的月光格外皎潔,穿透扶疏竹枝,在他輪廓流暢的容顏上映下綽綽陰影,仿似披了層極輕薄的絲綢在臉上。


    “你是什麽人,為何在此?”雲渡劍指他要害。


    男子悶咳了兩聲,無視她的利劍拾起麵具,扶壁爬起:“新來的?讓讓。”


    “你受傷了?”


    男子聞而不睬。


    他背著兩柄劍,踉踉蹌蹌穿梭在茂密的竹林間。


    看著他身上大兜帽的黑袍和手裏怪異的鬼麵,雲渡恍然才想到他是南窨的殺手。


    突然,他不小心被絆了一下,雲渡急忙上前攙了一下。


    手一摸到他的身,一陣黏膩的濕潤感遽爾傳來,舉月光下一看,似黑似紅,不是血又是何物?


    雲渡想幫他,卻被他扯袍子甩了。


    那樣的場景不禁讓她想起弟弟池胤——幼時,池胤被她欺負了,迴頭再哄他時就是如此,又倔強,又不屑。


    這種時候一般不需要多話,隻管強行給他關愛就對了。


    雲渡當時就是這樣做的。


    她霸道地搶過他胳膊,搭到自己肩上,扶著他迴到宮中。


    夜色蒼蒼,人歇鳥寂。


    雲渡想找個醫給他看傷,倔牛不應,牟著勁直往自己住所方向奔。


    雲渡本不好冒犯他發膚,可見他一個人坐在狹小昏黑的臥房裏自舐傷口,終歸於心不忍,到底發了善。


    小夥子害羞,包個傷臉紅得比滿身血漬還誇張。


    拒絕的聲音從始至終顫抖。


    雲渡沒多想,隻當他是需要一點關心、一點照顧的弟弟。


    一來二去,兩人便成了竹月深內不宣自明的月下之友。


    雲渡挺喜歡他,看著他冷冷而柔雅的模樣,總讓她想起如今已不知是死是生的胞弟。


    隻是池胤雖也是冷雅的性子,卻不像離這樣武功高強,殺人不眨眼。


    池胤性情很柔弱,比她更像個大家閨秀。


    後來凡有機會,離會在她練功時進行指點,給她講每一個招式怎樣運用更利擊殺,偶爾演示敵我武器的拆解。


    他不是師,也從不把自己擺在師者的位置,他常講的話是:拿起的劍若不是為了殺敵護己,有一天你必死在此劍下。


    而雲渡能給他的,則是他每次出任務迴來,帶著或輕或重的傷,她幫他處理。


    “我眼下附的是蘇誡遠親表妹的身份,應的是蘇誡貴侍的職,還沒到以色侍人的地步,先看看吧,待完成了公子交代的任務,一舉除之的方式往後再考慮。”雲渡拍拍離勻實的臂膀,“初來乍到,咱們各自見機行事,我先去了。”


    “我不想你去服侍人。”離看著她走開的背影。


    她的姿容是那樣的清婉沉雅,仿若清江碧柳照寒月,多看一眼,心中似自撥開了一汪清明,沁人肺腑。


    “在竹月深我做的也是服侍人的事,沒什麽的,再說了,這麽多年來,我唯一能上手的似乎也隻有服侍人一項。”


    “你是我執意帶進來的私人護衛,蘇府的事你不用沾手,若待得無聊,到處去逛逛,不用怕給我惹麻煩。”


    矛盾是串織情網的線。


    ……


    照水院。


    三門直進的正院主屋內,海蛟蟠繞錯金博山爐悠悠吐釋著香霧,煙氣縈動,躥得精奢典雅的敞臥裏全是甜絲絲的氣味,一唿吸,心脾霍然舒暢。


    南照的晨曦穿透片片琉璃,在亮潔的榆木地板上投映束束魚鱗狀的華彩。


    斑斕如入暮時分的流霞。


    此處是乃蘇府主人寢臥——傾無涯。


    雲渡將微燙的清水輕聲置在次間的雕靈芝貼金黃花梨盆架上,移步至主臥隔幔前。


    簾後,是她貪覺的“遠房表兄”——蘇誡,蘇指揮使。


    卻說兩日前她按公子提示,以競聘蘇府下人之職來到蘇府,指名要做蘇指揮使身邊的大丫鬟,並且還要自帶一個護衛入府。


    同時來受選的好幾百同行看著她傲氣比天的模樣,無一不哈哈嘲笑,說她賣色也不先打聽打聽東家秘聞,蘇府是納新又不是納妾,空有皮囊的花架子人家是不會要的。


    雲渡隻是冷冷一挑唇,不與愚者論高低。


    眾人見她趾高氣揚,必是成竹在胸,不由自弱了氣場。


    然而下一刻,遴選府隸的蘇府大管家率先就把氣焰囂張的一對“主仆”遣開了。


    真真是被打了好響亮一耳光。


    眾人嘩嘩笑開。


    她嗤鼻一笑,娓娓上前,用平靜而威嚴的口氣對管家道:“要不要用我,管家大人最好先去問問你家大人,他若真不想認我,我絕不多看他蘇姓的門匾一眼。”


    管家從未見過如此狂妄之徒,卻也不敢亂替主子做決定,於是問得“雲渡”一名後趕緊請示去了。


    紅彤彤金燦燦的大門一開,蘇誡披著件玄青的鶴羽大氅威風凜凜地走出來,看見她時,嘴角立時掛上若有若無一絲笑。


    她卻一見他,抽抽鼻子一下就撲到了他懷裏,抽抽噎噎地編了一篇遠道尋親的淒慘身世,在上百號待聘者跟前來了場認親大戲。


    蘇誡看著她,先是一臉迷惑,而後便與她對起了戲來,演得比她還情真意實。


    旁人不知當中真偽,兩人卻很清楚對方意圖。


    蘇誡想再次接近她,她想以此進入蘇府,雖彼此對對方的目的皆不明了,第一步卻好歹是踏出了。


    蘇誡許其以遠親表妹身份進府後,雲渡好不客氣地端起身價,真正以蘇府表小姐身份自居,一躍將權力壓到大管家頭上。


    蘇誡也不反對,還在她的裝模作樣中同意了她想當他貼身貴侍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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